朱自清:「氣是敢作敢為,節是有所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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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着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着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地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匆匆》

朱自清 (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

1948年8月12日,現代著名散文家、詩人、學者、教育家朱自清在北平病逝,迄今整整70年。

一代文宗,匆匆而去,背影長留。朱自清去世後,門生故舊、親朋好友、學界耆宿,以至蒙其著述恩澤的普通讀者,都紛紛撰文悼念,由此形成影響一時的文化事件。此後每逢周年都有追悼、憶念浪潮,回聲餘響持續至今。

朱自清:「氣是敢作敢為,節是有所不為

2018年恰逢朱自清誕辰120周年,從揚州朱自清故居到北京清華大學,甚至海峽對岸的寶島台灣,各地紛紛舉行紀念活動。

「同樣談古論今,陳獨秀獨斷,胡適之寬容,聞一多決絕,朱自清通達。」 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陳平原在近日發表的紀念文《於秋水長天處尋味》中評價朱自清,說他「猶如一泓平靜的秋水,清澈、寧靜、澄明」。

「在當時作家中,有的從舊壘中來,往往有陳腐氣;有的從外國來,往往有太多的洋氣,尤其是往往帶來了西歐中世紀末的頹廢氣息。朱自清先生則不然,他的作品一開始就建立了一種純正樸實的新鮮作風。」(李廣田)

朱自清的散文清新淡遠,自成風格。他用字洗鍊,行文細膩,情感真摯,作品有着「斯文通骨肉」的親切感,「讀下去真像與他面對面坐着,聽他親親切切地談話。」(葉聖陶)。

白話文能出口成誦者不多,但凡念過朱自清散文的讀者,總可默誦幾句,他的《背影》、《匆匆》、《綠》、《荷塘月色》等名篇皆屬文情並茂之作,選入課本,流傳至今。

朱自清字佩弦,取自《韓非子·觀行》:「董安於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弦,繃緊,性剛勁。雖然朱自清性格溫和內斂,但他的一生與其所處時代卻有一種劇烈的張力,他有獨善其身的自清精神,又具心憂國難的愛國之情。

朱自清筆下的文章,折射出民國的血雨腥風和戰爭硝煙,除了散文大家,他也是民國知識分子的良心,見證了時代的病症。抗戰軍興是朱自清人生的轉折點,他的生活、治學都烙上了戰火的印記。

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出淤泥而不染。人們追念朱自清,也是在尊崇他的這種風骨。他有文人的才華,但無半點文人的陋習,實實在在做學問;他教書非常認真,對待學生慈和,不像有些教授,以才名自矜,或有種古怪脾氣。他的潔身自好與嚴於律己,令後人景仰。「他的逝去……是苦難的中國失去了一個最有良心的好人和學者。」(鄭振鐸)

「平生六男女,晝夜別情牽(朱自清詩《憶諸兒》)。」朱自清走後留下四兒三女。當時,長子朱邁先在軍隊中服務,次子朱閏生在《中央日報》工作,留在揚州的三女朱效武小學畢業後因家境困難無力升學,朱喬森和朱思俞尚在念中學,大女朱采芷大學畢業出嫁了,小女朱蓉雋尚在念小學。

朱自清和葉聖陶、夏丏尊合稱「三大國文教育專家」,他將大半生獻給教育,但他眾多子女中,只有長女朱采芷和幼子朱思俞、幼女朱蓉雋讀過大學,其餘都沒有機會,長子同次子中學畢業後就各自負起生活的擔子,因此朱自清在給子女的信件中,常表示歉意。

朱喬森曾撰文悼念其父:「他從幼年到壯年,又到老年,一直承受着家庭給他的痛苦,以長子身份負起沉重的擔子,供養兄弟,而現在卻又要養活我們一家。他這樣忙忙碌碌地過了一生,卻又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1921年12月31日,歡送俞平伯赴美國考察時在杭州合影。右起:俞平伯、朱自清、葉聖陶、徐昂若

長向文壇瞻背影

揚州,古運河畔,文昌閣旁,青石鋪就的皮市街上有兩家雅趣小書店,沿對面小巷往深處走,蜿蜒曲折幾步路,便到了朱自清故居(安樂巷27號)。

四方小院,青磚黛瓦,清清明明。11月22日這一天是朱自清誕辰120周年,空中飄着濛濛細雨,滴落在古舊的院牆上,生出幾分蒼涼。

朱自清的舊居不大,一進院子,幾間廂房,屋內陳設簡單,甚至有些簡陋。每間廂房除了牆上掛着的舊照,便是褪了色的老式家具。

「這種淒清正是當年他病逝前後朱家生活的寫照。」

朱自清嫡孫朱小濤,現任揚州文化研究所所長,散文名篇《荷塘月色》中的「閏兒」便是其父朱閏生。帶領本刊記者參觀舊居時,朱小濤頗為感慨。

2008年,朱自清之子朱閏生(左) 和嫡孫朱小濤(右)向朱自清塑像獻花籃

舊居別院小屋內有張稍微像樣的桌子,案上有一隻筆筒、一個筆架和一支毛筆。

「那是祖父用過的一支毛筆,雖不是什麼上品,卻勾勒着他最初的人生。」

在一塊素樸的「朱自清家世簡表」前,朱小濤說起了祖父和朱家的往事。

朱自清原籍浙江紹興,祖上本姓余。朱自清高祖余月笙在揚州為官時因醉酒不慎墜樓身亡,他夫人跳樓殉夫,留下一子餘子擎,由紹興同鄉朱氏收養,由此改姓朱,朱子擎後娶蘇北漣水灌南縣花園莊首富喬氏為妻,得子取名朱則余(大意為不忘本姓),這便是朱自清的祖父。

朱則余為人謹慎,出任海州(江蘇東海縣)承審官(地方法院院長)十餘年,積累頗為可觀,至1898年朱自清出生時,朱家亦算得家境殷實、衣食無憂。

朱自清的父親朱鴻鈞,字小坡,八歲即能記賬,被鄉鄰稱為「神童」,早年曾在江西任鹽務官,後任徐州煙酒公賣局長,但後來仕途不順,長期賦閒,晚年貧困潦倒,脾氣暴躁。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揚州鎮守使徐寶山趁機組建「軍政府」,借「革」滿清舊吏的「命」敲詐勒索。徐寶山以逮捕和殺頭要挾,到朱家「索餉」。驚懼交加之下,朱家掏空了積蓄,還賠上了朱則余的性命,自此家道中落。

朱鴻鈞娶妻周氏,生有五男一女,其中長子、次子相繼夭亡,僅留下四兄妹:朱自清、朱物華、朱國華、朱玉華。朱鴻鈞對兒子期望很高,朱自清原名「自華」,父親取意「腹有詩書氣自華」,希冀兒子長大後能詩書傳家。

客廳正前方掛有康有為手書對聯「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可見朱鴻鈞對後輩寄予厚望,儘管家道中落,他還是供朱自清讀最好的私塾。

朱小濤比劃道:「晚飯後,小坡公就讓我祖父站在餐桌旁,照例拿出先生批改過的作文本,搖頭晃腦低吟起來,邊讀邊看,看到作文本上先生的飛圈多,後面有好評,就大加讚賞,把餐桌上的花生米或豆腐乾拿給我祖父,以示獎勵。但若看到這個作文沒有飛圈,或是後面有差評,他就會發脾氣,大聲呵斥,甚至把作文揉成一團給扔了。」

在父親近乎嚴酷的教育下,朱自清15歲考入揚州第八中學,級任老師李芳謨後來回憶:「他(朱自清)的個子不高,圓圓的臉長得很結實,不苟言笑,不曾缺過課,他在那時喜看說部書,便自命為文學家。畢業後校中給予品學兼優狀,其時另有一位同學表示不滿,怨校方獎狀給朱不及己也。這位同學各科成績均好,惟英華外發,與朱之渾厚不同耳。」

1916年夏,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學預科。這年寒假,他回到揚州,遵父母之命迎娶揚州名醫武威三之女武鍾謙。結婚滿月後20天,朱自清動身北上求學。

關於改名之事,朱自清侄女朱韻(朱國華之女)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特意強調,他改名「自清」,並非要與父親撇清關係。「大伯父暑假回到揚州,看到父親已賦閒,家裡經濟情況急轉直下,他思忖着如果按部就班讀書會有問題。當時北大規定,新生要念完兩年預科方得報考本科,最少六年才能畢業。所以,他改名『自清』,投考北京大學本科。考場上,有個監考人員認識我大伯父,便遠遠舉手示意另一位監考。那位監考看錯了手勢,查驗坐在我大伯父前排的一位考生,結果人家預科已修滿,證件也齊全,頓時,一陣騷動。為保持考場秩序,監考便不再追究,於是大伯父得以提前一年順利考入北大本科哲學系,也從此由『朱自華』改名為『朱自清』。」

1917年冬,朱自清祖母病逝,因姨太間紛爭,在徐州任官的朱鴻鈞也丟了工作,回到揚州,他設法典當了些家產,又借了筆高利貸才勉強辦完喪事。回家奔喪的朱自清見到滿院狼藉,景況淒涼,廳上只剩下幾幅字畫和一張竹簾,原來擺在案上的巨大古鐘、朱紅膽瓶、碧玉如意及掛在壁上的鄭板橋手跡等都已送進了當鋪。面對年邁的父母及尚未成年的弟妹,朱自清心情沉重,暗下決心儘早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

料理完祖母喪事,朱自清要趕回北京,朱鴻鈞則要前往南京謀事,父子倆在南京浦口火車站作別,朱自清在車廂放好行李,這時父親忽然看到對面月台上有小商販在賣橘子,於是蹣跚地穿過鐵道,由此留下了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那個「背影」——「我看見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地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着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1917年浦口火車站這一別,經過整整8年埋藏,最後沉澱為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期間那些年,父子倆有過不少矛盾,直至1925年朱自清初任清華教授,在京收到老父來信:「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讀到此處,朱自清淚水奪眶而出,當年分別時那個肥胖的、黑布大馬褂的背影再次浮現在眼前……

《背影》最初發表於1925年11月22日《文學周報》第200期,文章發表後,朱自清把這篇作品寄到揚州家中。朱韻補充道:「根據我父親的回憶,當時祖父由於經濟困窘,已從有幾進庭院的平房遷到一棟二層樓的房屋裡,祖父住樓上,由於腿腳不便下樓動作緩慢,就在窗口系了根長繩,掛上一個籃子,用於接收信件。那一天,當祖父像拉漁網似的將籃子收上來時,發現了兒子給他的這本雜誌,他坐在樓上光線最好的南窗前,一字一句地閱讀起來,情到深處,老淚縱橫……從此父子關係徹底修復。」

低調的理想主義者

1919年新年剛過,一首小詩在北大悄悄流傳。

「睡吧,小小的人」你滿頭的金髮蓬蓬的覆着,你碧綠的雙瞳微微的露着,你呼吸着生命底呼吸。呀,你浸在月光里了,光明的孩子,——愛之神!……

寫下這首詩時,朱自清20歲,加入新潮社後,他開始創作新詩。

朱自清讀北大時,蔡元培任校長,北大乃新文化運動的中心。朱自清讀哲學系,有同窗回憶,那時的他整天埋頭苦讀,胖胖的、壯壯的,個子不高卻很結實,不太喜歡說話。到了冬天,朱自清只有一床棉被,為了禦寒,他將被子一端捆住,做成個大口袋,鑽進裡面,縮成一團,宛如一隻大蝦。

清貧大約是朱自清一生的底色。不少人記得《背影》裡父親給的那件「紫毛大衣」。據朱小濤介紹,北大求學期間,朱自清看上一本14塊錢的《韋伯斯特英語大辭典》,14塊錢的售價相當於他當時一個月的生活費,買不起書的他最後忍痛割愛,將這件禦寒的紫毛大衣拿去了當鋪。

1920年夏,朱自清用三年時間修完四年課程,從北大提前畢業。畢業時他原本想去西方留學,迫於囊中羞澀,這個夢想變得遙不可及。當時江浙一帶中學教師奇缺,朱自清和好友俞平伯結伴南下執教,雙雙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

經北大代理校長蔣夢麟推薦,1920年7月,朱自清來到杭州省立第一師範,開始了他的中學教員生涯。此後5年,他又輾轉杭、揚、滬、溫、甬多地執教。朱自清外表敦厚,講台上,他矮胖的身體配件青布大褂,一口揚州官話不甚好懂,但他教學認真,備課充分,這位「小先生」頗受學生歡迎。

1921年夏,朱自清受聘揚州八中教務主任,實現了回家的願望。然而,他在揚州僅待了半年,就辭職攜妻兒前往浙江台州任教,其間的真正原因,只有朱家人最清楚。據朱韻透露:「大伯父有難以啟齒的苦處,祖父失業後心緒不寧,家中人口眾多,開銷用項一時很難縮減,捉襟見肘的他竟尋到揚州八中,託了熟識的前任教務主任,悄悄把兒子的月薪給領走了,以致半年裡大伯父沒領到分文薪金。大伯父是孝悌之人,他默默地承受了,但畢竟有妻兒,還有朋友間的應酬,日子沒法過。此外,婆媳糾紛也常令他頭痛。大家都知道,大伯母武鍾謙是祖母親自選定的,但其實她老人家相親時看到的是另一位姑娘,比大伯母漂亮,直至媳婦娶回家拜堂後才發現自己搞錯了,或許因為這一點,祖母對大伯母總看不順眼,總愛挑刺。揚州當地有句俗話:頭頂藍尿布,到處說媳婦。年輕的大伯母也不大會討好人,一次,婆婆又指責她把小孩的尿布堆桌上,屋子太凌亂。她竟反唇相譏:『我先生不嫌,朱自清不嫌就不要緊。』大伯父雖應父母之命成婚,娶了位才貌平平的女子,但他真心待她好,疼她愛她,從沒嫌棄過她,所以武鍾謙才有底氣這樣來回答婆母。」

朱自清既孝敬父母,又體恤妻子,無奈之下攜着妻子和兩個幼兒,前往台州教書,在那裡他才算真正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一家人住在樓上,書房臨着大路,學生們常到他樓上來坐。入冬了,朱自清給俞平伯寫信:「弟雖潦倒,但現在的態度卻頗積極;丟去玄言,專崇實際,這就是我所企圖的生活。」

《兒女》插圖。朱自清女兒朱采芷四歲時,豐子愷作畫,夏丏尊題字

此前的1922年1月,朱自清與好友葉聖陶、俞平伯創辦了《詩》月刊,這是新文學史上第一份詩刊,創刊號發表朱自清新詩四首——《轉眼》和《雜詩三首》。創刊號不久即售罄,兩個月後再版。同年6月,朱自清與俞平伯等人在杭州西湖暢遊三日,感觸頗深:「因湖上三夜的暢遊,教我覺得飄飄然如輕煙、如浮雲,絲毫立不定腳跟。常時頗以誘惑的糾纏為苦,而亟亟求毀滅。」。

同年年末,在台州教書時,朱自清撰寫了他人生宣言式的長詩《毀滅》。「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頭看白水,/只謹慎着我雙雙的腳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腳印!」

1921年12月31日,杭州,朱自清(右)與葉聖陶

這一年,朱自清和妻兒在台州的冬天過得頗為順心自在,他的散文《冬天》中記述了這樣溫馨的場景:「一家四口子……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着,並排地挨着他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着天真微笑的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

1924年春至1925年夏,朱自清應夏丏尊之邀來到浙江上虞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任國文教員,期間兼任省立四中國文教員,常在寧波與上虞之間奔波。

「白馬湖在甬紹鐵道的驛亭站,是個極小極小的鄉下地方……據說從前有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

在溫州浙江十中任教時,朱自清已育有二女一子,十中每月薪資僅30元,養不了全家老小。當時春暉中學剛創辦不久,國文科僅夏丏尊一人擔任,急需增聘教師,夏就想起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相識的比自己小12歲的朱自清。

1924年,朱自清(左二)在白馬湖春暉中學任教時與友人合影

1924年3月2日,一個「微風飄蕭的春日」,朱自清告別十中來到春暉中學,10月他將家眷也遷來,與夏丏尊成為鄰居,兩家人其樂融融。經夏丏尊,朱自清結識了豐子愷和朱光潛,幾人在白馬湖畔形成了一個重要的文藝圈子。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

夏丏尊、豐子愷、朱自清的住處背靠象山,面臨白馬湖,幽靜怡適,「山的容光,被雲霧遮了一半,仿佛淡妝的姑娘……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他倆這樣親密,湖將山全吞下去了。」他們幾家雖居獨家小院,卻只有一牆之隔。夏丏尊的「平屋」,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取名都很有意趣。

朱自清曾撰文深情回憶:「我們幾家接連着;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裡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像,院子裡滿種着花。屋子裡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上他家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

朱光潛憶及這段生活亦十分懷念:「我們吃酒如吃茶,慢斟細酌,不慌不鬧,各人到量盡為止,止則談的談,笑的笑,靜聽的靜聽。酒後見真情,諸人各有勝概。朱自清紅着臉微笑不語,豐子愷雍容恬靜,一團和氣。夏丏尊則縱聲大笑,笑聲響徹整個屋子,形成一片歡樂融洽的氣氛。」

一次,夏丏尊、豐子愷同在朱自清家,豐子愷見桌上有現成肇墨,便為朱自清剛滿四歲的女兒阿芷畫了幅肖像,朱自清見畫得實在可愛,愛不釋手,就請夏丏尊題寫幾個字,因而畫的上方有「丫頭四歲時,子愷寫,丏尊題」。朱自清後來將此畫製版,作了散文集《背影》的插頁。

也是在白馬湖畔,朱光潛因夏丏尊、朱自清的鼓勵寫成處女作《無言之美》。他們幾人意趣相投,結下的情誼比白馬湖的水還要深醇。難怪朱自清感嘆:他在這裡享受到了「一生中難得的愜意時光」。

陳平原在紀念文中評述總結:「朱自清始終穩紮穩打,有堅守有追求也有收穫。平常心是其最大的特色。他和他那批在立達學園、春暉中學、開明書店共同奮鬥過的朋友,如葉聖陶、豐子愷、朱光潛、夏丏尊等,都是低調的理想主義者,『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短期看,並非耀眼的明星,但放長視野,不能不佩服其精神與毅力。世人多喜歡絢麗的彩虹,那固然搶眼,可也迅速消逝;另一種景色,秋水長天,看似平常,但更恆久,也更耐人尋味。」

1921年,朱自清與晨光文學社友人合影。前排右起:朱自清、汪靜之、張維祺、劉延陵,後排右起:陳學乾、馮雪峰、程仰之、陳昌標、潘漠華

外面和光同塵,裡面是一團火

初到春暉中學,朱自清的日子頗為順心,但1924年底,春暉中學起了風潮,匡互生、豐子愷、夏丏尊、朱光潛等人集體辭職離開。雖然朱自清仍然留在白馬湖,但他在日記中寫道:「此後事甚乏味,半年後仍須一走。」

1925年2月,迷惘彷徨的中學教員朱自清給俞平伯寫了一封信:「我頗想脫離教育界,在商務覓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如有相當機會,當乞為我留意。」次月,他又給俞平伯去信:「弟頃頗思入商務,聖陶兄於五六月間試為之。但弟亦未決。弟實覺教育事業,徒受氣而不能受益,故頗倦之。」

這一年,正巧清華托胡適物色教授,胡適找到俞平伯,俞平伯一下就想到朱自清,將他推薦給了胡適。1925年8月,朱自清受聘出任清華學校國文教授,9月4日,他致信胡適表示感謝:「承先生介紹我來清華任教,厚意極感!自維力薄,不知有以負先生之望否!」

1925年8月暑假過後,朱自清一人匆匆趕往北京,結束了長達5年輾轉不定的中學教員生涯。1928年清華改為國立大學後改任中國文學系教授。

清華大學檔案館藏朱自清教授證書

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成立時由朱自清好友楊振聲任系主任,兩人一起規劃奠定了辦學思想:新舊文學接流與中外文學交流並重,要求中文系學生同時打下中國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基礎,着眼於創造新文學,課程設置上保持古代文學和傳統文化課,開設幾種外文系課程。

據浦江清《〈中國歌謠〉跋記》:「『歌謠』這課程……在當時保守的中國文學系學程表上顯得突出而新鮮,很能引起學生的興味。」常風曾在回憶文中記敘,「他講授『歌謠』,自己編有講義,把對詩歌的發生和生長最有關係的歌謠給了我們一個極有條理、極有系統、極扼要的敘述。」

朱自清是受過舊式傳統教育而又參加過新文學運動的人,在與現代青年接觸中,他感覺到他們與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鴻溝。他在語文方面的研究工作如《經典常談》,與葉聖陶合作的《文章精讀舉要》、《國文教學》幾部書都是為了填平這一鴻溝。

1930年8月,楊振聲赴青島大學任校長,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系主任一職由朱自清代理。自1930年主持清華大學中文系,及後來主持西南聯大中文系和師院國文系,朱自清都繼承發揚着「注重新舊文學貫通與中外文學融會」的辦學傳統。

1932年,朱自清與英國友人在倫敦

可以說,朱自清後半生的生活、思考和命運,都與清華大學緊密相連,除1931至1932年間短暫訪學英國,抗日戰爭期間因病有幾年不能料理教務外,清華的中國文學系基本都由他主持。像這樣,一個學系由一個人規劃、創始、主持達二十餘年之久,在國內大學中頗為少見。他為清華大學乃至整個現代中文學科的奠定發揚作出了傑出貢獻,培養了大批優秀人才,對中文學科影響深遠。

朱自清早年寫詩,後轉向散文創作,但他卻不曾放棄詩的研究。在清華教書他能專心做學者工作,嚴肅的著作如《詩言志辨》中那類論文是在探尋古人立言立意之所在,較為輕鬆的批評如《新詩雜話》、《論雅俗共賞》、《標準與尺度》等幾部書,則引導讀者直面現實,看清時代病症。

「氣節是我國固有的道德標準,現代還用着這個標準來衡量人們的行為,主要的是所謂讀書人或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但這似乎只在中年一代如此,青年代倒像不大理會這種傳統的標準,他們在用着正在建立的新的標準,也可以叫做新的尺度。中年代一般的接受這傳統,青年代卻不理會它,這種脫節的現象是這種變的時代或動亂時代常有的。」

《標準與尺度》中,朱自清寫下名篇《論氣節》,如今讀來仍具深意,這也印證着他本人的自清精神。「氣是敢作敢為,節是有所不為——有所不為也就是不合作。這敢作敢為是以集體的力量為基礎的,跟孟子的『浩然之氣』與世俗所謂『義氣』只注重領導者的個人不一樣……在專制時代的種種社會條件之下,集體的行動是不容易表現的,於是士人的立身處世就偏向了『節』這個標準。」

民國的政治風雲,朱自清是參與者、見證者和記錄者。「五卅」慘案發生後,他寫過一篇《血歌》,狂吼着「血是紅的!血是紅的!」;「三·一八」慘案,他曾親歷,當他看見眾人紛紛逃避時,一個衛隊已裝完子彈!躲避之間,朱自清被人擠倒,此時已聽到噼噼啪啪的槍聲。「我生平是第一次聽槍聲,起初還以為是空槍呢。但一兩分鐘後,有鮮紅的熱血從上面滴到我的手背上,馬褂上了,我立刻明白屠殺已在進行!」他以極悲憤的心情寫成《執政府大屠殺記》和《哀韋傑三君》;1927年,上海發生「四·一二」政變,國民政府的屠刀讓共產黨人血流成河,3天之內,三百多人被殺,五百多人被捕,三千多人失蹤,消息傳到北京,朱自清十分震驚,這年仲夏,清華園月色中的荷花池觸發了文學家銳敏的情思,有感於軍閥征戰的國內時局,朱自清寫下不朽名篇《荷塘月色》。

1948年,朱自清在清華園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着些白花,有裊娜地開着的,有羞澀地打着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在時代巨變的撕扯中,朱自清確實感到內心覆着巨大的陰影,在翌年撰寫的《哪裡走》中表達過自己的迷茫與惶急:「這時代如閃電般,或如遊絲般,總不時地讓你瞥着一下。它有這樣大的力量,決不從它巨靈般的手掌中放掉一個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脅。」

朱自清的人生年輪濃縮着民國的政治邏輯和沉疴重疾。他有隱士性格,但實則血性,外面和光同塵,裡面卻是「一團火」。知交聞一多之死對於他的刺激,比早前「三·一八」屠殺更深也更痛,由此激發了他的戰鬥性。

國民黨政府的腐敗貪婪致使抗戰勝利後國內民不聊生,1947年1月,全國十個城市50萬餘學生示威遊行,要求撤出駐華美軍,廢除《中美商約》,國民黨政府僅在北平就逮捕了兩千多人,朱自清對此深惡痛絕,在抗議宣言上簽了名。報紙發表後,有朋友看到國民黨黑名單,上面第一個就是朱自清,陳竹隱(朱自清第二任妻子)得知後頗為焦急,要他小心些,朱自清卻是輕輕冷笑、毫無懼色:「不用管它。」

朱自清一生踐行他在《論氣節》中所指的「敢作敢為」與「有所不為」,直至最後拒食美粟而歿。朱自清去世後,陳竹隱在整理遺物時看到,他的錢包里,整齊地放着六萬元法幣,這點錢連塊小燒餅都買不到……清華大學破天荒降半旗致哀;追悼會上,校長梅貽琦致辭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數月之內,社會各界紀念詩文多達160餘篇,形成影響一時的文化事件。

人們憑弔朱自清,寄託哀思,是在尊崇一種氣節,一種風骨,一種精神。1948年8月20日,上海《新民報晚刊》刊登題為《朱自清不願做官》的短文:「朱氏年來備嘗清苦,家累又重,常捉襟見肘,但朱氏淡泊明志,不以為苦。朱氏與朱光潛為舊友,而道不同,朱光潛已貴為監察委員,而佩弦清貧依舊。朱光潛離職後,曾邀佩弦出任,謂可於教部中謀得要職,而佩弦婉謝之……」。

朱自清逝世前最後一次出席座談會講話表示:「過去士大夫的知識都用在知識上,用來做官,現在則除了做官以外,知識分子還有別的路可走,除了勞心以外,還要同時動手。」這也可以視為一代文宗對於後代知識分子的遺言。

無限的隱痛,悽愴眷戀的氣息

對於朱自清的人生,他的摯友俞平伯曾作概括:「家庭的貧困和社會的壓力使他感受無限的隱痛,養成他的一種幾乎過敏的感受性和悽愴眷戀的氣息。」

1929年初冬,朱自清的髮妻武鍾謙病故於揚州。朱自清因為有課,沒回家給妻子料理後事,直到第二年暑假,他才來給妻子上墳。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這樣的做法都令人費解,但於費解之中,人們或可解讀出俞平伯話語中的深意。

武鍾謙樸素、溫柔、嫻良,她與朱自清結婚12年,但夫妻共處時光滿打滿算不足五年。無論生活如何艱難,她都任勞任怨,骨子裡認定嫁給才華橫溢的丈夫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偶爾朱自清發脾氣,她也不會吵鬧嚎啕,只是抽噎着默默垂淚。朱家逃難時,武鍾謙不忍捨棄朱自清的書籍,別人都說她傻,但如果拿書來衡量她對朱自清的愛,便可知書有多重情有多深。

1928年底,武鍾謙生下她和朱自清的第6個孩子,身體每況愈下,她以為是痢疾。為了不影響朱自清工作,她就一直忍着繼續操持家務,忍不住了就躺下,聽見朱自清歸來的腳步聲,她又一骨碌從榻上坐起。朱自清發現後帶她去醫院檢查,才查出肺部已爛了個大窟窿!1929年10月間,武鍾謙帶着孩子回到揚州,一個月不到就撒手人寰,年僅31歲,留下了從十餘歲到不滿周歲的三子三女。消息傳到北京,朱自清痛不欲生。武鍾謙離世後三年,朱自清寫下《給亡婦》,細訴往事,寄託哀思。

1930年,朱自清已是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朋友們見他孤身一人,勸他及早續弦,經清華大學教授葉公超作媒,沒多久,陳竹隱走進了朱自清的世界。

陳竹隱原籍廣東,1904年生,16歲時父母相繼去世,生活清苦,後考入四川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後開始獨立生活,繼後又考入北平藝術學院習練工筆畫,曾受教於齊白石、肖子泉、壽石工等人,又師從浦熙元學習崑曲,常到浦家參加「曲會」。

1932年,上海,朱自清與夫人陳竹隱

1931年4月的一天,浦熙元帶陳竹隱等幾個女生下館子吃飯,在座便有朱自清,兩人就此見了面,但席間很少說話。據陳竹隱在《追憶朱自清》中回憶:「那天佩弦穿一件米黃色的綢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臉上戴着一副眼鏡,顯得挺文雅正派,但腳上卻穿着一雙老式的雙梁鞋,又顯得有些土氣。」

飯局散去,同席別的女生嘲笑朱自清老土,自小獨立的陳竹隱卻很有主見:「佩弦是個做學問的人,他寫的文章我讀過一些,我很喜歡。」從此兩人開始通信,感情不斷發展。「那時我正住在中南海,佩弦常常進城來看我,我們共同遊覽瀛台、居仁堂、懷仁堂;有時共同漫步在波光瀲灩的中南海邊,有時清晨去釣魚。一次我居然釣到一條半尺長的魚,還請佩弦喝了魚湯。」

隨着感情升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唯一的矛盾也暴露了,那就是朱自清的6個孩子,陳竹隱在回憶中坦承:「那時我才24歲,一下子要成為6個孩子的媽媽,真不可想象!一時我很苦惱。要好的朋友勸我:佩弦是個正派人,文章又寫得好……是的,我與他的感情也已經很深了。像他這樣一個專心做學問又很有才華的人,應該有個人幫助他,與他在一起是會和睦和幸福的。而6個孩子又怎麼辦呢?想到6個失去母愛的孩子多麼不幸而又可憐!誰來照顧他們呢?我怎能嫌棄這無辜的孩子們呢?於是我覺得作些犧牲是值得的。」

兩人終於在北平訂婚。1931年,朱自清獲得出國訪學機會,西行遊歷歐洲多國,1932年7月由威尼斯回國,8月4日,他與陳竹隱在上海結婚。

儘管如此,朱自清並沒一味責怪,而是極力調整兩人的生活習性,他在日記中寫道:「隱的好處不少,如知甘苦,能節儉等,非常令人感念。又非常大方,說話亦有條理。她唱戲的身段也非常美妙靈活,畫雖非上上,工力也還可觀。」朱自清儘量抽時間陪陳竹隱看書展、參加崑曲票友的活動;陳竹隱也照顧到他的情緒,儘量不在城裡多耽擱,這常令朱自清感動不已。兩人的互諒互讓,化解了原先的一些矛盾與分歧。

1933年,朱自清和陳竹隱的第一個孩子朱喬森在清華園降生,一家人的生活平靜而愜意,但美好的生活轉瞬即逝。

1937年7月,抗戰全面爆發,8月5日,日本侵略軍開進清華園,清華師生在日寇刺刀的脅迫下紛紛整理行裝,準備南下長沙。朱自清在陳竹隱的幫助下收拾衣物,因動亂中攜帶家眷不便,他只得告別妻兒,獨自前往長沙。9月22日,朱自清戴着一副眼鏡,提着一個舊皮包,躲過日本人的搜查,擠上了去天津的火車,而後幾經波折,於10月4日到達長沙。然而,戰火紛飛,日本人的飛機又追到了長沙,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決定西遷昆明,成立西南聯大。

1946年,朱自清與陳竹隱、朱喬森、朱思俞、朱蓉雋在一起

新學年開始了,西南聯大中文系主任朱自清登台講授宋詩,他的授課照例認真嚴格,學生都要背默研讀。離開北京後,朱自清一直記掛着妻兒。1938年5月底,朱自清得到消息,陳竹隱將帶着孩子們從北平來到雲南,心中大喜。 1940年,昆明物價暴漲,朱自清家中人口眾多,陳竹隱這時又已懷孕,生活十分困難,夫妻商量後,朱自清將團聚不久的妻兒送到陳竹隱的娘家成都。

回到昆明後,朱自清與聞一多搭檔上課之餘,把全部時間都用來寫作,想以微薄的稿費彌補家用。朱自清患了胃病,原本胖胖的臉漸漸消瘦下來,單身一人的他隨大夥吃大廚房的糙米飯,陳年霉米里谷、糠、皮、石、沙和老鼠屎應有盡有,一股霉味聞了就想吐。胃病厲害時,朱自清連蔬菜都消化不了,只好在嘴裡嚼一嚼,再吐出來。此時朱自清才四十來歲,但長年辛苦伏案,他的背也駝了,健康每況愈下,然而,他依然奮筆疾書,在抗戰中完成了《經典常談》和《詩言志辨》等學術論著。

1944年,為歡送羅常培赴美國考察,在昆明大普吉鎮合影。左起:朱自清、羅庸、羅常培、聞一多、王力

抗戰中,朱自清拖着病體堅持創作研究,幸運的是,他身邊有朋友陪伴,尤其是摯友聞一多。聞一多和朱自清在性情上有很大不同,前者熱烈,後者溫雅,但兩人在治學上都頗為嚴謹。朱自清曾說,聞先生是集中的人,他的專心致志很少人趕得上,研究學問如此,領導行動亦如此。

朱自清萬萬沒想到,與自己惺惺相惜的摯友會遭逢一場浩劫。1946年7月11日夜,中國民盟委員兼支部負責人李公僕遭到暗殺,15日下午,在李公朴葬禮上,聞一多憤怒地跳上講台,厲聲痛斥國民黨特務的無恥行徑,在散會回家路上遭特務暗殺。

得知聞一多被害,朱自清悲憤、激怒,那天,他在日記中寫道:「此誠慘絕人寰之事。自李公朴被刺後,余即時時為一多之安全擔心,但絕未想到發生如此之突然與手段如此之卑鄙!此成何世界!」

朱自清不顧個人安危,出席成都各界舉行的聞一多追悼會。二十多年沒寫新詩的他,悲憤地寫下《挽一多先生》:「你是一團火,照徹了深淵;指示着青年,失望中抓住自我。你是一團火,照明了古代;歌舞和競賽,有力如猛虎。你是一團火,照見了魔鬼;燒毀了自己!遺燼里爆出個新中國!」

1947年7月20日,北京清華大學禮堂,「聞一多死難周年紀念會」後,部分教師在禮堂前合影。左起:潘光旦夫人趙瑞雲、一多先生女兒聞人、一多夫人高真、吳晗(歷史系教授)、張奚若(政治學系主任)、潘光旦(社會系主任)、朱自清(中文系主任)、許維遹(中文系教授)、余冠英(中文系教授)合影

據朱自清幼子朱思俞在《我隨父母南渡北歸》中回憶:「成都消息閉塞,7月17日父親才從報紙上看到聞一多先生15日被暗殺的消息。父親異常震驚,手裡拿着報紙很長時間緩不過神。夜間失眠……父親和聞一多先生有着十幾年的交往,對他的學問和為人極為推崇……父親喜歡聞先生朗讀的聲音,喜歡看他的講稿,喜歡他性格的豪爽,佩服他潛學不下樓的精神。父親特別看重他的意見,也了解他的心愿。父親記得聞先生說過自己能活到80歲,可是在不滿48歲的時候,一個鮮活的生命被這樣結束了。」

梅貽琦請朱自清主持聞一多先生遺著整理委員會,此後為亡友編纂全集成為朱自清餘生的大事。朱自清去世後,馮友蘭在《回念朱佩弦先生與聞一多先生》中稱呼這二人是「清華中國文學系的柱石」,「他們二位先生文學的創作,作風不同,為人處世,風格亦異。一多弘大,佩弦精細。一多開闊,佩弦謹嚴。一多近乎狂,佩弦近乎狷。二位雖不同,但合在一起,有異曲同工、相得益彰之妙。清華中國文學系何幸而能有他們二位在一起有十多年之久,又何不幸而於正在發展的時候,失去了他們。」

貧病交迫,「我活着的興趣只剩下吃了」

許多人記得,朱自清走前歲月,曾借用李商隱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反其意用之,集成一副聯語——「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將它放在書桌玻璃板下,以此鞭策自己。

朱自清給人印象喜幽默、好熱鬧,但據余冠英在《佩弦先生的性情嗜好和他的病》一文中回憶,「……近十年來,他的心境卻是常常不舒,有時流露在他偶然寫作的舊體詩里,例如這樣的詩句:『圭角磨堪盡,襟懷慘不溫。』分明見出他心境的陰黯、沉重……在他胃病較重的時候他常常想到死……有一次我陪他在黑龍潭公園黑水祠前小坐,他談到死,說人生上壽百年也還嫌短,百年之內做不出多少事了。這也許是他抑鬱的原因。」

朱自清怕生命太短就竭力做事,他嫌百年太短卻只活了半百。他生平喜進零食,兼以常年累月周折勞頓,因而患有嚴重的胃病。抗戰期間在大後方,公教人員生活清苦,貧病交迫又加重了病情。

1948年8月6日,朱自清宿疾復發,十二指腸潰瘍,病況沉重,進北平北大醫院開割,終以藥石不靈,延至8月12日逝世。

朱自清的胃病,可謂中國知識分子生存的一個隱喻。

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徐強近年對朱自清日記頗多研究,在他看來,「朱自清日記是一部知識分子的貧困史。」

翻開朱自清日記第一頁,就有觸目驚心的兩條借貸記錄:1924年7月29日「晚與房東借米四升,舊曆年關亦有相似情形,而我仍用得拮据而歸,甚矣。」30日「午後向張益三借五元,甚忸怩!」

朱小濤提到:「我從他的日記里看到,1924年,在浙江溫州,有次葉聖陶去看他,他沒錢無法請客,就當了大衣四件,得二元五角。」

1925年,朱自清成為清華教授。按說,清華教授待遇不薄,但因家累進一步加重,仍時時捉襟見肘。1932年12月9日日記中說:「錢與文字皆覺其少;錢宜少用,文宜多作,勉之。」舉債、還債的記錄在日記里俯拾皆是。

抗日戰爭時期,典當、寄賣更成為朱自清在昆明的「家常便飯」。特別是1942至1943年間,他隔三岔五跑寄賣行,先後拿去寄售的物件有:網球拍、大字典、燈泡、行軍床、被單、橡皮管、墨盒、皮外衣、淋浴器具、窗帷布。他和商人討價還價,有時為了一件物品的價格,連續跑幾家寄售行,還常受奸商的氣。1942年4月8日,為行軍床估價事妥協於商家,日記寫道:「估價者系一少年,其人極有口辯,力言帆布已破,僅可按床架論值。余擬售百二十元,(……)少年僅允標五十元。(……)事後思之,實所不甘。而竟惑於該少年之妄說,草草立據。(……)少年實奸商之尤,侮余如玩之掌上,可恨之至!」

徐強點評道:「日記非為發表而作,自可率直無拘,完全是真性情的流露。朱自清無需以『天降大任必先餓其體膚』勵志,也從未作瀟灑狀地自稱『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相反,他每每大嘆苦經。」

1941年4月26日,朱自清在成都和經濟條件較優越的摯友葉聖陶傾談後在日記中寫道:「聖陶確有勇氣面對這偉大的時代。但他與我不同,他有錢可維持家用,而我除債務外一無所有。」幾天後又說:「我嘗到經濟拮据而產生的自卑感。」

1946年抗戰勝利後,朱自清重返清華園,他在《回來雜記》中寫道:「想象中的北平,物價像潮水一般漲,整個北平也像在潮水裡晃蕩着。」北平到底和從前不一樣了,手頭不寬,心頭也不寬。朱自清沒想到,抗戰勝利後吃飯變得更難了,沒飯吃的日子也更多了。

清貧、壓抑、自卑、神經緊張,這些大約都是朱自清胃病的病因。

1947年,與家人在清華園北院宅前合影

小說家吳組緗曾在清華大學修過朱自清三門課,他在《敬悼佩弦先生》中稱:「我現在想到朱先生講書,就看見他一手拿着講稿,一手拿着塊疊起的白手帕,一面講,一面看講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總是不很鎮定,面上總是泛着紅。」

朱自清講課極為認真,甚至到了有點拘泥的地步。季鎮淮回憶在西南聯大念研究生時,旁聽朱先生講授「文辭研究」專題課,台下就王瑤一個學生,他依舊認真板書。師生倆一個寫一個記,此舉既見學風,也顯性情。

朱自清自我要求甚高,故內心十分緊張。雖長期擔當清華中文系主任,在學界及社會上聲譽日隆,日記中卻是不斷自我檢討。據其1936年3月19日日記:「昨夜得夢,大學內起騷動。我們躲進一座大鐘寺的寺廟,在廁所偶一露面,即為沖入的學生發現。他們縛住我的手,譴責我從不讀書,並且研究毫無系統。我承認這兩點並願一旦獲釋即提出辭職。」

翻閱祖父日記,朱小濤發現:「1931年至1936年的日記里有三篇都寫到他夜裡做夢,奇怪的是,所記竟是同一個內容:他夢見自己被清華開除,原因是他學識不夠,或因研究精神不夠,而且,三篇日記不是在一個時段,而是跨年度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明長時間以來,他內心承受着巨大壓力。」

朱自清為人治學極其嚴謹,他總覺自己資質一般,為此不斷學習,大量閱讀。他虛心向語言學家王力,詩詞專家黃節、俞平伯等人請教,借來他們的著作閱讀。自己的日記他也用中、英、日三種文字書寫,以此鞏固提高自己的外語。

據1935年1月17日日記:「浦告以昨晚我醉後大講英語和日語,這大概是自卑感的表現。」如此不堪的夢境與醉態,朱自清居然都記錄在案,目的是自我警醒,律己過嚴,或與他的胃病互為因果。

朱自清活得太認真,這認真也成了他的致命傷。

1948年春,馮友蘭自美國回來,據其回憶:「看見佩弦,第一個印象就是太瘦。經過幾個星期,又發現他辦事比從前更謹嚴,幾乎就近於拘謹了……我有次請他夫婦吃飯,他的胃病發了,不能來,還叫書記寫一封信,他親自簽名,說明只有朱太太可來的緣故。我想這表示他近來神經過於緊張。」

對此,余冠英也有憶述:「我們常見他為一點小事提心弔膽。他赴約會從不過時,因為他時時看表……他的謹慎有時使人覺得過分,以為他膽小。他托人做事,有時叮囑得太仔細,往往教人覺得好笑。」

1932年,朱自清(右四)與夫人(右一)及友人攝於清華圖書館門口

謹嚴的工作之餘,朱自清其實也有不少閒情小嗜好,例如他愛搜集影印畫冊,但因清貧,未見多少收藏;年輕時他喜愛看電影,余冠英初進清華,禮拜天去影院十有九次會遇見他;去世前一兩年,他還常常參加舞會。1948年元旦晚會上,朱自清帶着病,興致勃勃地和同學們一起扭起了秧歌,據陳竹隱回憶,「同學們給他化了妝,穿上了一件紅紅綠綠的衣服,頭上戴了一朵大紅花。他愉快地、興奮地和同學們扭在一個行列里,而且扭得最認真。」

但所有嗜好都抵不上他對飲食的興趣,親朋好友都知道他「饞」,筵席上常常見他最先伸筷子,這個嚴於律己的人,唯獨對於口腹之慾不太能克制。明知花生米對胃病不利,他見了總要吃幾顆,有時聲明只吃三顆,卻連吃了幾個三顆。他不喜被人管束,如有人攔阻他吃不宜吃的東西,他甚至會厲色道:「我活着的興趣只剩下吃了。」

朱自清酒量不大,但喝起來興致很豪,早年他常喝醉,這也許是他胃病的另一成因。據余冠英描述:「朱自清一向愛喝酒,但深厭一般中國人宴會時強人飲酒和乾杯時斤斤較量的習慣。他自從有了胃病以後,對喝酒很節制,但如有人強勸他喝,他總不說什麼,舉起杯來一飲而盡……他這樣做並非因為面軟,不好意思推辭,而是因為厭惡,不願多嚕囌。那時的飲酒是賭氣,不是痛快。」

巨大的壓力,清貧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得朱自清的身體每況愈下。1948年夏,他的體重越來越輕,最輕時只有38.8公斤。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在拒絕領取美援麵粉的聲明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餓死』之說言過其實,但又不能說和長期的窮厄無關。五十而歿,正當人文學者的黃金年齡,這自然是朱自清個人的悲劇,也是中國文化的損失。」徐強在其論文《朱自清的清貧史》文末點評道。

朱自清最後給兒子朱閏生的一封書信中,提及還準備讀一讀舒新城編的一本《我怎樣恢復健康》,豈知書剛寄去,他就與世長辭了。有為之年,抱負未伸,便離開塵世,這讓人不禁想起《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的句子——「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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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7 10:03:45

寫的東西感觸很深,對情感上幫助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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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1 23:03:25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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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3 02:07:00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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