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利希·荷爾德林的生平、詩作和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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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爾德林(Hlderlin,1770~1843),德國詩人,古典浪漫派詩歌的先驅。十四歲開始寫詩,剛過三十歲就得了癲狂症。他的詩歌運用大量隱喻、象徵、悖論等現代技巧,突破古典時代的規則束縛,表達對自由的強烈嚮往和對詩意棲居的生命境界持之以恆的想象。荷爾德林生前默默無聞,死後他的作品進才逐漸為人們傳誦,尤其是進入二十世紀後,哲學家和詩人對他的評價越來越高,把他看作先驅和導師。

很久以來我就有這個計劃,向人們講述荷爾德林的過去,他現在的生活(或更確切地說那種半生不死、幽靈般的存在狀態)、以及他如今這種狀況與過去的悲滲的關係。在喜愛他的詩歌的朋友里,有很多人也督促我來做這件事情。因為,通過與這個不幸的人五年多的交往,我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條件來觀察他,認識他,追思他的奇妙的思想歷程,以及他的精神失常最初的起源和原因。

他當年的朋友中有少部分人,在前來拜訪這位已經陷人二十多年孤寂生活的詩人的時候,卻無意於多作停留,這其中的原因,一來可能是因為過於強烈的同情心導致他們被這種無比悲慘的精神失常觀象所深深震撼了;二來他們可能認為,和荷爾德林已經根本無法進行任何理性的交談,更多地留意他的精神狀況也沒什麼意義,所以他們只盼着儘快離開,敷衍了事。至於我,則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來忍受荷爾德林的情緒,因為我並不覺得和他相處的那些時光是無意義的,在我持續多年地拜訪他期間,我靜靜地觀察他,帶着他孤獨地漫步,去花園和山上的葡萄園散心,偶爾也給他幾張紙讓他信筆寫點什麼,通讀他尚保存下來的手稿,帶給他書籍,讓他朗誦,或經常鼓勵他彈奏鋼琴,唱歌,等等。這樣我慢慢地適應了荷爾德林的情緒,也不再有什麼恐懼,因為正是這種恐懼感使得那些與他不太熟悉的人對他敬而遠之。過去我確實曾經有心做一個嘗試,看能不能分析他現在的精神狀況,以一種更嚴格的科學方式,從最初的起因和動機中推導出他這種悲慘的內在瘋狂的產生,並追溯到他的精神失去均衡的那個關鍵點。可惜在我那時繁忙緊張的學習生活中,因為這樣那樣的各種原因,這個計劃被逐漸擱置下來。

如今,那位美好而憂鬱的朋友已經離我如此遙遠,當孤獨者悲傷的形象在南方明朗的天空下漸漸沉淪,我突然感到一種少有的激動,我曾經在祖國身上體驗到的那種激動,使得我下定決心,要將這個舊日的計劃付諸實施。我並不打算在這裡貿然對荷爾德林的內在生命作一種哲學的分析,而是將自己的任務限定在,向人們充分而完全地講述我在和荷爾德林的交往中觀察和注意到的東西。當然,即使這些觀察有時也迫使我們思辨一番,但我們將努力限定在純粹的觀察之內,不是進行心理學研究,而是儘量提供精煉的性格描述。通過描述荷爾德林的生活,表明這個靈魂是如何陷人錯亂,以及他與現在的自身,與他的過去,與他的外在世界的關係,我們希望為那些對荷爾德林感興趣,珍惜他的詩才,且願意更詳細地了解他的人們提供一些方便。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當然也會談到荷爾德林的詩歌。我們的同胞,令人尊敬的詩人朋友,路德維希·烏蘭德⑦和古斯塔夫·施瓦布,⑧最近已經把這些詩歌中最美和最成熟的花朵與果實收集起來,並整理出版。因為我離別荷爾德林已經有一定年月,所以我現在不清楚他是否活着或者已經去世;另一方面,鑑於他至少已有24年陷人與世隔絕的孤寂狀態之中,是否作為通常意義上的「生者」已經並不重要,所以,如果我們向公眾描述荷爾德林的狀況,相信不會激起人們情感和理智上的反對。荷爾德林的詩歌和他的生命都屬於我們的時代,屬於我們的祖國,屬於我們的認識,這給予我們足夠的理由,更近地去了解這個不幸的人。糾纏着荷爾德林的一生的是一種未知的命運,在他遺留下來的著作里,我們經常發現他抱怨和抗爭的對象正是那個命運殘忍的、令人戰慄的暴力;也正是對那個命運陰森的敬畏阻止了我們用一種微不足道的,甚至可恥的敷衍來泛泛評論荷爾德林的精神現象。儘管這個精神現象對我們來說最終仍然是一個謎,我們還是可以盡最大的努力,在其本質、原因和後果之間來分析、描述它。這也是本文的目的。

弗里德利希·荷爾德林的生平、詩作和瘋狂

我們首先回顧一下荷爾德林早期外在的生平,然後,一旦我們在其中發現某種必然和他後期的命運相聯繫起來的東西,就加上我們的評論。因為,荷爾德林之不幸的萌芽、一開始的根據和原因究竟是什麼,我們必須在他的生命最早的發展年月中尋找,或者說只能在他的優美纖細的精神官能中去尋找,這個官能在經歷了太多的失望、艱難的事件以及與外在環境悲慘的糾纏之後,終於將自身毀滅。

弗里德利希·荷爾德林於1770年出生於施瓦本地區的紐爾廷根。①他最早接受的教育應該是相當美好的,充滿愛心、溫柔和優美。荷爾德林始終深深地愛着他的出生地,愛着他的母親(我離開德國的時候她還活着)。當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在他的身上已經體現出一種充斥整個幼小靈魂的寬廣的溫柔,體現出高貴的、優雅的、多愁善感而又過于敏感的性格,體現出一種漫無邊際的幻想,而正是這種幻想把他帶人詩的夢幻之中,漸漸地營造出一個獨立的世界口當荷爾德林成長起來之後,他恰恰以無比苦澀的痛苦認識到,他的靈魂創造出來的這個世界與現實世界處於尖銳而嚴重的衝突之中。此外,幼年的荷爾德林也體現出對音樂和詩歌藝術的活生生的領悟力。如此種種天分,都是在其父母溫和的教養之下喚醒、訓練和保存下來的。從外在的形象來看,荷爾德林也很討人喜愛:深邃而閃亮的眼睛,高高的前額,謙遜、充滿智慧而又莊重的舉止都贏得了所有的心靈。善良的心地,天生的高貴,充滿活力的思維和感受方式,以及天然的尊嚴等等,使得他如此令人喜愛,而且他的理解力和傑出的天分從來都沒有讓他的老師和周圍的人失望。靠着純潔的思想和未受站污處女般的心靈,他獲得了尊敬和愛戴。在後來的年月里,荷爾德林始終保有着這些品格,不管是當他開始詩歌創作,還是當他決定獻身詩藝,或者在他後來遭受命運打擊的那些艱難歲月里。假如荷爾德林沒有死去的話,他必然還堅持在那純潔的、幾乎女性般溫柔的靈魂中:對他而言,粗俗的享樂和肉體感官的咆哮只能意味着腐化和死亡。所有的成功皆如此教導。

年輕的荷爾德林天資聰穎,有着最美好的心靈,高貴的舉止,以及表情豐富令人喜歡的臉龐;無論是老年人還是年輕人都那麼喜愛他,被他深深吸引。在度過幸福的童年之後,假如這個積極向上的少年沿着正確的方向,那個符合他的性格和願望,符合他的夢想和天才的方向,繼續前進,那麼他的靈魂將永遠地保持純淨。然而現實的情況並非如此。荷爾德林不幸的命運將他引向了圖賓根大學的神學院,如同很多其他的年輕人一樣,在那裡接受嚴格的神學教育。在他後來的年月里,甚至當他處於精神失常的時候,他都清楚地說道,他是受外在環境的決定,被強迫着獻身基督教神學的。這個東西與他的性格完全相牴觸。他真正願意投身其中的是古典文學、藝術(尤其是詩歌藝術),以及哲學和美學。而在神學院裡,人們講授學問和知識的那種方式,對於更有天分的荷爾德林來說,無異於一種極為艱難的束縛,他比起其他年青人更沒有耐心。在這類教育機構里,不管怎樣人們必須承認一點,那就是每一個教師手裡都擁有過多的權力。人們只需看看那些教師,看看他們的精神是多麼狹隘(雖然也是飽讀經書),多麼地昏庸和糊塗,為達到一個目標要走多少彎路,把一件簡單的事情弄得多困難,多麼地缺乏清醒的頭腦和判斷,在教導學生,喚起和引導學生的天才這些事上多麼無能,多麼地不理解學生,對於人本身的認識多麼稀少,等等,那麼人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夭才常常被誤導,被帶人危險,而且這些昏庸無能的老師給學生在青春歲月裡帶來的損害,永遠都不再可能通過學生們後來的自我教育而改善。這些老師不是努力去發掘每一個學生的特點,然後根據每個人具體的情況再去施加影響,而是機械地以惟一的方式驅使他們去做同樣一件事,仿佛學生們是批量生產出來的鐘表,老師只需隨意給他們的發條上弦就行了。這種悲傷的經驗給我們容易受傷害而又敏感的年輕詩人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儘管如此,他還是刻苦地學習各種古典語言(尤其是希臘語),屬於成績最好的學生之一。

我還偶然地聽到一件荷爾德林學生時期的軼事。我的一位朋友的母親曾經告訴他,年輕英俊的荷爾德林曾經對她頗有好感,那時她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在修道院裡,16歲的詩人常常為小姑娘點起一支溫馨的蠟燭,然後他們在一個美麗的後花園裡約會。這份秘密的關係給荷爾德林帶來了無窮的生動活潑的幻想,那些甜蜜的感受伴着他成長,令他滿足。我們這些有着許多美好神奇的幻想的年輕人是很容易理解這些的口荷爾德林的感受方式、他的心靈、他的整個存在都因此變得更纖細,更溫柔。不過也更危險。但他的詩卻因此得到了營養和生命。

儘管如此,他那時的詩作還僅僅是模仿,以及一些沒有個人特色的創作:席勒和克羅普斯托克①是他的榜樣。相比之下,他在大學裡的學習成績倒更有特色。對於古希臘時代的傾慕,對於古希臘的經典著作的研究都給予他的作品以一種特定的調子,雖然他後期的以及成熟的作品並沒有一直保有這種調子。他整個的靈魂都繫於希臘,他以無厭的渴求在那些源泉里吮吸純粹的美,最健康的心靈的作品,最簡明的思維方式,最高尚的尊嚴。在荷爾德林的心靈里,也充滿了對於榮譽的渴求,他的腦子裡有着許多藍圖,要讓自己的名字卓著和不朽口不過他首要考慮的還是如何從這個狹隘窒息的環境裡掙脫出來,擺脫這種令他反感和緊張的關係。與有識之士,與追求上進的同齡人的交往,都使得他越來越不願意忍耐。他構思着《虛泊翁》,而且寫下了部分片斷,雖然這些片斷在後來的修改中全然未被採用。他後來在席勒主編的《時序》期刊上發表的詩作,則有相當部分取自較後期的《虛泊翁》手稿。人們可以看出,荷爾德林構思和醞釀這部小說花了多長的時間。這裡值得指出的是,荷爾德林的創作從來都不是迅捷的,他常常痛苦地為着作品的誕生而反覆醞釀,他經常反覆多次地以不同的形式和方式來表述自己的思想,直到他確信,這個思想以最清楚和最完滿的方式被表達了出來口他的手稿就是證明:對於同一首詩歌,人們可以輕鬆地發現半打以上的草稿,而且這些草稿一份比一份趨於完美。

荷爾德林的大學同學都很尊重他,雖然他們同時也覺得他有時朱免過於溫柔和憂鬱。此外荷爾德林也不是一個孤僻的人,儘管他幾乎從不介人那些粗魯野蠻的學生社團口有人告訴我,當年荷爾德林有時會長達幾星期地離群索居,幾乎僅僅與他的曼陀林琴說話,對着它唱歌口他總是不停地抱怨,而且顯得十分痛苦。至於抱怨的原因,也許是為着過於纖細而感傷的愛情而煩惱,對於聲望和名譽的渴求,對周圍環境的憎恨,對神學專業學習的厭惡,等等,或者僅僅是因為他自己孩子氣的、柔弱的、纖細而敏感的性格。總之所有這些都使得他太容易受外在環境影響,太激烈地反對那些粗俗和卑鄙的事情。對於人世間的事物的整個狀況(它們現在都還是這個樣子),他越來越不能容忍,而且從對古典時代的研究中,他又得出了對於當今世界的蔑視,這種態度對他來說當然是太危險了。的確,對於有些人來說,只有古典時代才具有健康和永遠清新而開朗的心靈。這種對於古希臘專一的崇拜甚至使得他對於生養他的祖國都感到不滿,以至最終爆發出那些對祖國的怨言和攻擊。人們在《虛泊翁》裡面可以讀到這些言辭,它們曾經深深刺傷了我的感情。

我們看到,荷爾德林對於世界的敵視態度日益深重,這種對於他的本性來說自然而然的關係,卻是導致他悲慘狀況的最初的直接的原因。儘管他對於未來充滿着寬廣和美麗的希望,但是這種悲慘已經潛伏在他的生命中,甚至在他的生命的黃金歲月里也露出端倪。荷爾德林與周圍世界所處的那些關係,對於他的夢想、他的驕傲、他的虛榮心、他的夢幻世界來說,都沒有什麼吸引力;但這些關係也並不是完全不幸和不可容忍的,而是迫使他向着崇高的目標而努力。假如荷爾德林是一個有足夠幽默感的人,假如他幸運地具有和世界及人們廝混的天賦,那麼他肯定可以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而不至於墮人悲慘的遭遇:可惜他絕不是這樣的性格,他的繆斯只能怨訴、哭泣、尊敬、讚美和蔑視,而不可能在輕鬆的戲謔中嬉戲和諷刺。儘管如此,在那個時候還從來都沒有人會想到,這個美好優秀的年輕人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具有如此多的痛苦。弗里德利希·馬提松①就經常說,除了當年的荷爾德林之外,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出色和令人喜歡的年輕人。

他的《虛泊翁》構思在大學期間已經達到了何種程度,我很難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些思想、籌劃和片斷屬於他生命中的這段時期。《虛泊翁》最後部分的那些抒情詩歌已經體現出那種完全純潔的美好靈魂,那些獨特的如此深刻而觸動人心的形象,那種對於大自然及其永遠開朗的歡樂的熱愛。但是這些詩歌里也已經充滿着對於命運的思考,以一種經常誇張的過於激動的方式,喚起人心中對此陰沉的優郁。儘管荷爾德林永遠地熱愛着自然,並為之祈禱,但是他的心靈仍然不可避免地陷人這種陰沉之中。

在完成學業之後,荷爾德林離開了符騰堡王國,到黑森公國法蘭克福一個很有名望的家族裡做了家庭教師。這樣一個年輕人,追求着一切美好的事物,有着不倦地努力的靈魂和如此令人喜愛的外表,這樣一個詩人和音樂家,如人們通常所預料的,應該有着光明的前途。這個家族的女主人,一位年青的女性,從所有跡象來看,也是一個有着狂熱的靈魂和灼熱的激情的人,她被青年荷爾德林深深地吸引住了。沒有多長時間,荷爾德林演奏的長笛、鋼琴和曼陀林,他的溫柔的歌曲,他在生活中的感傷,他的纖細的心靈,他美麗的眼睛,他的青春,他不羈的靈魂和超群的天才都瘋狂地圍着這個女人而旋轉,直到不可通制的最高限度。荷爾德林對她的愛是同樣強烈,同樣狂熱的,他整個的心靈都陷人熊熊火焰之中。在荷爾德林瘋狂期間,也即在他陷人二十多年的孤寂之後,他的母親的信件。這個年輕的狂熱主義者把他的所有能量都投人到無際的激昂之中:他的日子在這個愛的迷狂中消逝。柏拉圖的最高的理念世界占據了他的心靈:他離開現實,陶醉在一種夢幻般的、充滿享受的當前中,為自己編織着超脫實際的未來。

這種愛情關係,儘管從雙方來說都懷着同樣的狂熱,卻很顯然不可能長久地持續下去。當他的迪奧提瑪的丈夫終於注意到這件事情之後,荷爾德林惟一的去路只能是離開這個望族家庭。荷爾德林內心的痛苦是難以言傳的。這個久已陶醉在甜蜜的愛情中的柔弱的年輕入如今必須走向外面的世界,走進苦澀的現實生活。儘管兩入的關係並朱完全破裂,還保持着通信聯繫,儘管他們約定,將來某個時候在迪奧提瑪自己的一處莊園裡見面,或者在他們這一瞬間同時看到的星星上面重逢,但一切已經完全地不可挽回了。荷爾德林的內心己經有一道裂痕,一道越來越危險的裂痕。從這個時候起,荷爾德林的精神狀況己經不怎么正常口當他越來越情楚地認識到自己為之痛苦的真正對象時,他的悲怨也就越來越多,越來越深重。如今,除了滿足他那已攀向頂峰的榮譽追求之外,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挽救他。

他的《虛泊翁》完成了。對這部書信體的詩歌小說,我們不予置評,因為它就擺在每個人的面前。我們只是希望大家意識到,在《虛泊翁》中支配着一切的是一種深重的、可怕的痛苦,在荷爾德林的詩的世界裡,籠罩着令入窒息的沉重的夜空。幾乎在每一頁裡面,人們都可以找到一些思想,它們仿佛就是對於荷爾德林自己悲慘的命運的預言,在其中,每一朵花兒都低下了自己的頭。儘管有着許多生動活撥美麗的圖像,儘管有着對於大自然,對於古典時代以及對古希臘強烈的鐘愛,這部小說,或更確切地說這部抒情詩歌的匯集,其主導精神仍然是一種透入膏育的病症戈它從「美」那裡汲來致命的毒素),一種毫無希望的與命運的抗爭,一種美麗的感傷,一種黑暗的憂鬱,以及一種不可救藥的錯亂,伴着這種錯亂,詩人深深地陷人到了瘋狂之中。

荷爾德林前往魏瑪和耶拿,許多聲名顯赫的人士都居住在那裡。他的內心充滿了對於榮譽的追求,要出人頭地的渴望。他最成熟的詩作都產生於這段時間。像他這樣一個少有的天才,而且有着優雅脫俗的外表,當然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現在的關鍵就是他對於榮譽的追求能否得到滿足了。己經飽受創傷的荷爾德林,帶着脆弱而苦澀的心靈,已經不能再承受任何打擊,假如這條道路上又橫生阻礙的話。據說,他的愛人迪奧提瑪曾經請求與她有些交情的幾個名人提攜幫助荷爾德林口同時,高貴的席勒也極為喜歡荷爾德林,尊重他的理想,而且還對別人說,在他的施瓦本同鄉里而,荷爾德林是最有天才的人。席勒資助了荷爾德林部分錢財,甚至努力幫助荷爾德林謀求耶拿大學的一個教授職位。假如這件事成功的話,那麼荷爾德林一肯定會擁有一個相當大的影響圈子,他也會學會忍耐和克制,他會康復並逐漸地強健起來,他緊繃的精神之弦會鬆弛下來,他會有一番事業,會娶一位妻子,而這位妻子會將他的精神張力理順方向,教會他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如何幫助自己,倘若他和人們相處要過一種正常人的生活的話。可惜的是,由T.荷爾德林悲慘的命運,加上他的竟爭對手的陰謀手段,一切美好的方向都扭轉過來了。最終,另外一個人排在荷爾德林前面,被任命為耶拿大學教授,而荷爾德林只能無望地悲嘆。很多人都說,歌德在這件事情上面的不光彩的行為是最關鍵的原因。這很有可能聶真的。因為有很多次,每當我向荷爾德林說起歌德的時候,他都完完全全根本就想不起這樣一個人來,而這正是一種深重的敵意的標誌(在精神失常後的荷爾德林身上一直都足這個現象)。反之,他經常能夠回憶起席勒和其他很多人物。

對於荷爾德林的整個存在來說,這次失敗是一個決定性的打擊。他看到自己所有美好的希望化為烏有,感到自己的驕傲和自信受到侮辱,看到白己的天才和學識無人賞識,聽到人們說他的追求是無法實現的。對於美好未來的夢想再一次破滅了,他好像一個孤獨的被遺棄的漫遊者,又被拋人到冷酷的現實生活之中。而現實生活中的那些冷酷和低俗,荷爾德林根本就沒有能力去容忍,他太柔弱,太容易遭到傷害。

隨後他去了瑞士,在那裡結識了拉瓦特爾①、佐利科非②等人。他埋頭創作了許多美麗的詩歌,而且還計劃寫一部悲劇。但這個計劃卻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因為無可爭議的是,荷爾德林的詩的大才不是體現在戲劇性方面,而是純粹抒情性的。此外荷爾德林也研究哲學,這時地位正冉冉上升的謝林哲學似乎對他有着很大的影響。在我後來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裡,有時他會用一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來講述康德和謝林的哲學。不管怎樣,當荷爾德林遠離人群,封閉在自身之內,避開那些悲傷,他還是能夠控制住內心透入深處的淒涼,以勤奮和努力來克服那種兒乎無法再維持下去的狀況的,倘若他沒有陷人那種真正令人絕望的行為中的話一一我指的是通過感官享受,通過粗俗的不道德的享樂,通過令人暈眩的縱慾來忘卻自己。

很快,荷爾德林再次作了家庭教師,不過這次是在法國。但是他不可能承受那裡粗俗的生活。他本來是為着純潔的、有序的、有所作為的生命而生的,但是,當他如今不是像從前那樣因為思考而放棄享樂,而是盲目地因為享樂而放棄思考之後,那麼他的精神和身體都必然會走向毀滅。沒有過多少時間,這种放縱無度的生活在極大地損害荷爾德林的身體的同時,也使他的精神趨於紊亂,他經常陷入不能自己的勃然大怒和躁狂之中。

在一種至今誰也說不清楚怎麼回事的情況下,荷爾德林突然地出人意料地回到了他的祖國,一文不名,一身悽慘。馬提松先生告訴我,那天他正安靜地坐在屋裡用餐,這時房門突然打開,一個他不認識的人走了進來。這個人臉色慘白,骨瘦如柴,帶着幽深粗魯的眼神,頭髮和鬍鬚又長義亂,穿得像一個乞丐。大吃一驚的馬提松先生站了起來,瞪着這個可怖的形像,而那人一言不發地站立了一會兒,然後向他走來,在桌前屈身行禮(這時馬提松先生看到他那未修剪過的骯髒噁心的指甲),以一種渾濁的幽靈般的聲音說道:「在下荷爾德林……」還沒等馬提松先生從這個令人驚懼的拜訪中回味過來,荷爾德林的身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回到了紐爾廷根他母親的家裡,而且在躁狂之中,將他的母親和所有居住在房間裡的人全都趕了出來。

荷爾德林在他母親那裡居住了一段時間,除了很偶然的開朗和平靜之外,絕大部分時間都處十一種極為深重的優郁之中。也許還有一個機會,也許是最後的機會,將他的不幸的心靈安撫。但是人們感到還是有必要暫且把荷爾德林喜愛或尊重的東西放在一邊,他的一位近親甚至打算撮合他與一位女性成婚。但是這也平息不了荷爾德林的躁狂。荷爾德林根本不願與那個女人見面,儘管那個女人經常在他附近出現。荷爾德林斷然地宣稱,他沒有那份榮幸來結識那個女人。

這時,荷爾德林當年在耶拿認識的一位好心腸的王儲聽說了他現在的悲慘狀況,他表示願意為荷爾德林提供一份合適的工作,希望以此來挽救荷爾德林(假如還可能的話)。荷爾德林得到了法蘭克福附近一個小城的圖書管理員的職位。但是荷爾德林已經不可挽回地沉淪了。他越來越經常地變得勃然大怒,失去理智,而且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同時他還繼續翻譯着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但譯稿中卻到處都是一些荒誕的、顛三倒四的東西。一切一切,都已經表明,荷爾德林無法在他的工作職位上繼續待下去口末了,圖書館藉口讓他去圖賓根採購書籍,但他到了圖賓根之後,卻被送進了圖賓根的大學診所。事到如今,人們只能寄希望於通過一些醫療手段來改善荷爾德林的精神狀況了。

荷爾德林在那裡接受了兩年的治療,可惜他的精神已經不能夠恢復清澈,他的思維力量已經損壞了,他的神經陷入了決定性的紊亂。他終於落到如今這般的境地口他被一位木匠收養下來。住在一間小小的房間內,屋內除了一張床和很少的幾本書之外什麼都沒有。到今天為止,荷爾德林已經度過了二十多年這樣的生活。

如果人們走進這個不幸者所居住的樓房,他們當然不可能指望遇到一位仿佛在伊利蘇斯河畔伴着柏拉圖漫步的詩人,而首先看到的是木匠自己的房間。這位富足的木匠有着很高的教養(對他這個階層的人來說這是罕見的),他甚至能夠與人們討論康德、費希特、謝林、諾瓦利斯、蒂克等哲學家和詩人。人們表示希望拜訪「圖書管理員先生」—荷爾德林樂意人們這樣稱呼他—於是被帶到一扇小門前。這時可以聽見屋裡有人在說話,好像有不少人在裡面聚會口但可敬的木匠卻指出房間內其實只有荷爾德林一個人,他經常整日整夜地與自己交談口人們變得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敲門;因為他們感到內心的一種不安。最後,人們還是輕敲了幾下房門,然後聽到一句渾濁而又大聲的話:「進來!」

推開房門,大家就看到一個瘦長的身影站在屋子正中,深深地彎腰鞠躬,不斷地鞠躬,仿佛不願停止下來。這種舉止,如果不是透露出一種扭曲詭異的氣氛的話,本來是十分優雅而又有風度的。令人吃驚的首先是他的形象:高高的充滿了思想的額頭,透露出友善和親切,雖然已黯淡但並未失去靈魂的眼睛;人們也看到精神病症在他的臉頰上、嘴唇邊、鼻子上、眉際等地方留下的不可磨滅的痕跡。荷爾德林的額頭上是沉重的充滿痛苦的皺紋,整個臉不時跳動着抽搐,這個抽搐運動甚至使得他的肩膀向上聳起,而且使他的手掌和手指也神經質地不停顫動。這個樣子讓每一個人都感到同情和悲哀。荷爾德林穿着一件樸素的緊身短上衣,他的雙手通常就插在兩側的兜內。來訪者試着說幾句寒暄的話,但荷爾德林的答覆卻是一些畢恭畢敬的鞠躬以及一連串根本不知所云的話,令來訪者手足無措。這時,荷爾德林感到有必要向客人表達一下友好的善意(他已經適應了這種場面),也向客人問點什麼。他達樣做了。客人的確聽到了幾個還算可以理解的字句,但這些提問卻是如此荒誕,根本無法回答。至於荷爾德林自己則根本沒有期待對方回答什麼,而如果客人問荷爾德林究竟想知道什麼,那他就會陷人完完全全的糊塗和混亂之中。這種情況我們後面還要談到,現在只是描述一下最常有的現象。荷爾德林不停地恭稱客人「陛下」、一聖人」、「尊敬的教皇大人」……到這個時候,荷爾德林已經變得十分狂躁不安,因為他並不喜歡接見這樣的拜訪,而且每次有陌生人來拜訪過他之後,他的精神狀況都變得十分惡劣。正因為此,每當有人請我帶他去拜訪荷爾德林的時候,我都不是很情願。不過,有我陪着前往,畢竟比那些人貿然自己去找荷爾德林強些,因為對於與世隔絕的荷爾德林而言,任何陌生人的出現都是一種刺激和騷擾,更何況那些來訪者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和荷爾德林相處。不管怎樣,荷爾德林通常都能忍耐住當時的焦躁,他感謝客人的來訪,並且鞠躬致意口這時對來訪者來說,就是立即離開的最好時機。

話說回來,另一方面也沒有幾個人願意繼續逗留口甚至他以前的一些朋友,都覺得和荷爾德林交談實在是一件太可怕、太壓抑、太無聊、太無意義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只有當年的那位圖書管理員先生才是一個真正美好的人。比如,荷爾德林的一位老朋友,擅長寫蔑言短詩的弗里德利希·豪克,曾經拜訪他。荷爾德林稱呼他為「國王陛下」、「馮·豪克男爵大人」,等等。不管這位老朋友如何保證,他並沒有被封為貴族,但荷爾德林仍然一刻不停地送給豪克無數的尊貴頭銜。而在完全陌生的人面前,荷爾德林則陷人絕對的痴愚狀態中。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介紹和描述了荷爾德林的一些外在狀況。現在我們深人一些更具體的事情。

荷爾德林陷人瘋狂以後的初期,還在不停地奮筆疾書。人們隨便給他一張紙片.他都會寫得滿滿的。那是一些散文體的書信,或以品達風格的自由詩體寫成的致親愛的迪奧提瑪的詩,更多的卻是阿爾卡恩的頌歌。這些作品從頭到尾保持着一種獨特的風格,其內容則是對過去的回憶,與神相抗爭,為希臘人歡呼,等等口至於這些思想之間的聯繫,現在還無從談起。

在荷爾德林居住在木匠那裡的最初一段時間,他還經常陷人躁狂和暴怒之中,以至於木匠有時不得不掄起結實的拳頭,將荷爾德林狠揍一通,讓他平靜下來口另外一次則是荷爾德林將木匠一家人都趕了出來,緊閉房門。任何時候,只要荷爾德林一看到有人從大學診所裡面出來,①立即就會陷人暴怒和抽搐。剛開始的時候,荷爾德林還可以在四處自由活動,因此自然遭到那些不可饒怒的人的戲弄—這類人當然是無處不有的,對他們來說,哪怕是那種悲慘而聖潔的精神錯亂都可以成為他們的惡意的戲弄對象口當荷爾德林意識到自己遭到戲弄後,他變得如此粗暴,竟至於撿起石頭和泥塊就向那些人擲去,而他自己的這種憤怒和錯亂的精神狀態會持續一整天之久。令我們深深遺憾的是,甚至有些大學生都是那麼地豬狗心腸,他們故意挑逗荷爾德林,把他驅逐到暴怒之中。我們當然不可能涉及在大學裡滋生出來的所有那些無恥行徑,但不管怎樣,這一種肯定是最卑鄙無恥的。

經常,木匠的妻子或者其兒女之一會帶着可憐的荷爾德林一起,去他們家的田地或葡萄園散心。荷爾德林一到那裡便找塊石頭坐下來,靜靜地等着,直到他們又帶他回去。需要指出的是,人們幾乎必須像對待一個小孩那樣來照顧荷爾德林,而且還得小心翼翼地避免讓他鬧脾氣。在帶他外出之前,人們通常事先都得告誡他,要洗手,要保持清潔等,因為荷爾德林經常大半天都一個人在園子裡拔草,弄得手很髒。但當他穿戴整齊之後,他又死活不願出門。他的帽子通常都是很誇張地向下傾斜,幾乎要遮住整個眼睛,但當他看到一個兩歲的小孩的時候,如果他沒有過於陷人沉思之中的話,他會稍稍抬帽問候。值得讚揚的是,圖賓根凡是認識荷爾德林的人們,都絕不會戲弄他,而是讓他安靜地獨自踢蹈走過。人們總是感嘆:「唉,這位先生過去是多麼地聰明和博學.如今又是多麼地痴愚!」不過,木匠和他的家人並不會讓荷爾德林獨自走得太遠,而是通常讓他在屋子周圍籬牆內散散心。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荷爾德林偶爾也會去拜訪孔茨教授(他前不久剛去世)口。這位勤奮而熱愛古典文學的先生在圖賓根郊區的希爾肖門那裡有一座自己的花園。按照孔茨教授數十年不變的習慣,他每天上午都會在那個花園裡逗留一個小時的時間。有二十五年之久,人們每天都會看到健壯的孔茨教授走到花園門邊,看門者恭恭敬敬地為他點燃煙斗。然後孔茨教授慢慢地在周圍漫步沉思,或者在花園裡,或者在花園外。當他翻譯埃斯庫羅斯的時候,當時尚且有一些活力和精神的荷爾德林經常到他那裡去逗留片刻。在那裡,荷爾德林主要做的事卻是採摘花朵,慢慢將它們編成一個花環,然後再把花環撕成碎塊揣到衣兜里。孔茨教授偶爾也會遞給荷爾德林一本書。據他有一次對我說,荷爾德林甚至在他面前朗誦了埃斯庫羅斯的幾首詩。然後荷爾德林帶着尖利的笑聲叫喊道:「我可不懂這些玩意兒!這是卡瑪拉塔語!」至於什麼是「卡瑪拉塔語」,自然誰也不知道,想來這肯定是荷爾德林自造的詞彙。

但是,當荷爾德林變得越來越虛弱和痴呆,這個拜訪也就漸漸地終止了。有好幾次,我希望帶着他去孔茨教授的花園散步,但荷爾德林總是以各種理由來推卻。通常他會說:「陛下!」—沒錯,我自然也得到諸如此類的各種頭銜—「我沒有時問;我要等待一個拜訪,··…」或者他會以一種對他來說特別典型的方式說道:「他們命令我待在這裡。」不過,在天氣特別清澈美好的時候,我還是會強行要求荷爾德林和我一起出去散步,他也答應了。我記得有一個春天的日子,荷爾德林看到到處都是盛開的花枝和花叢,高興極了。他以純粹藝術家的方式讚美着花園的美麗。但更多的時候,他的頭腦卻變得越來越不清醒。孔茨教授嘗試過讓他回憶起一些過去,但沒有用。有一次孔茨教授告訴他:「您肯定還會記得樞密官豪克先生吧,他最近又寫了一首很美的詩峨。」荷爾德林—像他通常那樣對於人們的話根本就沒有留憊—茫然地回答道:「什麼?他也寫了一點什麼東西嗎?』』孔茨教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當我們回家的時候,荷爾德林在街上以最優雅的方式親吻孔茨教授的手,與他告別。

荷爾德林的日子是極為簡單的。每天早晨,尤其是夏天的時候〔他在夏天總是要不安和痛苦得多),他會伴着第一縷陽光起床,離開房間,到樓下的花園裡散步。他在這個狹小空間裡的散步會持續四到五個小時,直到他完全疲倦。他喜歡在手上包一塊結實的布,在籬笆前東刨西挖,或者胡亂拔草。他尋找的也許是他前一天丟棄在那裡的一塊廢鐵或者一塊碎布,找到之後,他會把這些東西揣進衣兜里。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總是自己與自己說話,向自己提問,回答自己,一會兒說「是的」,一會兒說「不」,不過更經常的是說「是的,不!」因為他總是喜歡否定。

然後他走回房間,在那裡面來回踱步。木匠或其家人給他帶來食物。他的胃口總是很好,而且喜歡喝紅酒口假如人們不斷地給他紅酒的話,他肯定會一直喝下去。但是一旦當他用餐完畢,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一秒鐘那空空如也的餐具,他會馬上把餐具搬出去放到門邊的地板上。荷爾德林有一個習慣,他不能容忍房間裡有別人的東西,一有任何這類東西他都會立即搬出去放到門邊的那個位置。至於他這一天的其他光陰,則是流逝在自我對話和在房間裡的來回踱步中。

荷爾德林能夠整天持續地投入其中的事情,只有他的《虛泊翁》。起碼有不下百來次,當我來找他的時候,我在門外就已經聽見他高聲地朗讀着其中的段落。這時他充滿了激情口桌上的《虛泊翁》這本書幾乎總是打開着的。荷爾德林經常在我面前朗誦其中的段落口當他讀過一段之後,他會帶着猛烈的手勢喊道:「噢!太美了,太美了!陛下!』』—然後他繼續朗誦,有時會突然停頓下來補充道:』『注意,仁慈的先生!這裡有一個逗號!」如果我遞給他其他一些書籍,他也會朗誦給我聽。但是他不理解這些東西,因為他已經精神錯亂,尚且不能把握自己的思想,更不要說去理解那些陌生的思想。儘管如此,按照他的習慣,他總是會對這些書籍讚美交加。

他屋子裡另外的一些書籍是克羅普斯托克的頌詩、格萊姆、①克羅尼克②以及一些古代詩人的作品。他經常閱讀克羅普斯托克的頌詩,而且隨時都會從身邊掏出來。

我曾經告訴過荷爾德林很多次,他的《虛泊翁》已經重新印行,而且烏蘭德和施瓦布正在收集整理他的詩歌。但從頭至尾,荷爾德林的答覆都是一個深深的鞠躬,以及這樣幾句話:「您太仁慈了,馮·魏布林格先生!我欠您太多,陛下!」當他這樣敷衍了事的時候,我有幾次試過強迫他給出一個理智的回答,但是荷爾德林重複的仍然是同樣的話,只不過換了一些表達式。這時人們已經不能再逼迫荷爾德林,因為否則的話,他馬上就會陷人躁狂的活動和可怕的含餛不清的咆哮之中。令木匠感到驚訝的是,我竟然能強迫荷爾德林做那麼多事情。只要我希望,他都會跟着我一起出去散步,甚至當我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做很多與我有關的事情。令我和荷爾德林都最為喜歡的,是我在圖賓根東山上居住的那所小花園。當年,也正是在這個小花園裡,維蘭德①開始了他的詩歌創作。從這裡人們可以眺望美麗的綠色的河谷,依靠城堡山而建的小城圖賓根,蜿蜓逸通的內卡河,仿佛充滿歡笑的村莊,以及連綿的施瓦本山脈。我在這個小花園裡居住了四年多的時間,在綠葉叢中,眺望如此空曠的遠方,仿佛獨自一人置身千自然之中。但是當時我的心頭籠罩着一種充滿危機的壓力,即使和友善的大自然相處也沒能讓我的心情開朗振作起來。我在這裡寫了一部小說,一部我認為本來必須焚毀的小說,因為其中只有很少的部分不會讓我感到羞愧。儘管如此,當《卡羅那索厄之歌》於三年後出版之後,作者至少盔得了最令人尊敬的行家和詩歌朋友的稱讚和鼓舞。也正是在這裡,我和荷爾德林每周都會爬上來一次,靜靜休息。每當荷爾德林走進我的房間的時候,他總是首先會為我的友善和親切鞠躬致意。必須指出,荷爾德林總是有着太多的禮貌動作,也許真正的原因是,他希望以這種舉止來刻意保持和任何其他人的距離。假如有一種可以解釋的理由的話,那肯定是這個。不過,對於人們的舉止總是去搜尋更深層次的原因,這也許是多餘的做法,最簡單的解釋是:這是他的特點和獨特風格。

荷爾德林打開窗,站在窗口眺望,用相當清醒的話語讚美這動人的風景。我早就注意到,當他處於大自然的環境中的時候,與他相處要容易得多。這個時候,他很少與自己說話,而對我來說,這正是他神志清醒的標誌。我相信,那種自我對話的原因是他無法把握自己思考的對象。荷爾德林離開窗口後,我給了他一些鼻煙和香煙,因為他很喜歡這些東西。這時他的心情是無比開朗的。當我把填好煙草的煙斗遞給他,並為他點燃香煙時,他以一種極為熱切的方式讚美着煙草和煙斗,並為此深深滿足。隨後他不再說一句話,在他當下最愜意的時分,我知道最好的做法是讓他一個人靜靜待着,不去打擾他。

荷爾德林的人生信念是萬有神論的「一和全」他還特意用希臘語書寫了這個句子,掛在我的書桌前的牆上。當他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望着牆上這個神秘的充滿了意味的句子。有一次他說:「我現在已經成了正統派,陛下!我目前正在研究康德先生的第三卷著作,也很關注最新的哲學狀況。」我問他是否還記得謝林,他說:「當然。他曾經和我一起上學的,男爵先生l』』—我告訴荷爾德林現在謝林在埃爾蘭根,而他回答道:「以前他在慕尼黑也待過。」荷爾德林問我是否與謝林見過面,我說是的。

當然,我和謝林是以一種極為湊巧的方式見面的。此前當我在斯圖加特的時候,謝林正好也在那裡。豪克先生對謝林崇拜得五體投地,還答應帶我去見他。當我到了豪克的家裡,卻發現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這時我進退兩難,只好在走廊里等待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自己都為這種等待感到好笑。不行,我想,我不能和這位偉大的哲學家失之交臂,因為將來我是否還能見到他就很難說了。在這裡,我期待着一種令生命激動的東西,一種能令天空和大地激動的東西。突然我聽到有人咳嗽的聲音。我對自己說,這就是謝林!肯定是他!我猶豫了一瞬間,但還是走了過去,就看到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門前,他的神態舉止一看就是個哲學家!謝林嚴肅地問我是不是一個陌生人,然後他迅速地表示,希望我等他用餐完畢之後再來拜訪他,因為主人現在正等着他。我安靜地看着他的臉龐,致謝,然後告辭。我在路上抱怨着:「不錯,我看到他了,和他說話了,可惜我來得真不是時候!我甚至都沒有告訴他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心理讓我沒有再去拜訪謝林,而是很快就離開了斯圖加特。儘管這樣我還是滿意的,因為我畢竟與這位偉大的哲學家見過面,說過話,那時的他也許還沉浸在《世界時代》這部著作的玄思之中。

我又回到荷爾德林身邊口他能夠回憶起馬提松、席勒、佐利科菲、拉瓦特爾、海因瑟。等很多人,惟獨—如我已經指出的那樣—想不起歌德。他的記憶力似乎還有一些活力和待續性。有一次我很奇怪地發現他把普瞥士的排特烈大王的畫像掛在牆上,問他為什麼。他回答道:「您肯定己經見過這幅畫像的,男爵先生!」而我才德起,的確在好幾個月之前就已經見過這幅畫像。但凡他見過的人,如今他都能記得。他從來都沒有忘記,我是一個詩人,而且他經常不斷地問我寫了些什麼,我是否勤奮努力,等等。然後,他自己可能補充道:「至於我,我的先生,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我現在的名字是克拉路西門諾。唉,陛下,他們是這樣說的,他們也是這樣宜稱的!但什麼都與我無關!」

最後這句話,我經常聽到他說。似乎當他堅信「什麼都與我無關」的時候,他能夠因此而安定和平靜下來。

有時我也給他一些紙讓他寫點什麼。於是他坐在桌前寫了一些詩歌,甚至是押韻的。這些詩儘管格律都很正確,但其內容都是錯亂無意義的,尤其是他後來寫的那些。每次當他寫完一首詩之後,他會畢恭畢敬地彎着腰將詩遞給我。有一次,他的落款是:「不才最謙順的荷爾德林」。

有一次我告訴他,晚上有一場音樂會。本來我也想過,是不是也讓他去欣賞一番音樂。但我終乾沒敢這樣做。因為,音樂有可能給他的情緒帶來過於強烈的影響,再者讓荷爾德林這樣正襟危坐地安靜度過幾個小時幾乎也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還是像往常一樣離開花園,出去散步。在路上,荷爾德林深深地陷人自身的凝思之中,一句話都不說。等我們差不多到了城裡的時候,他望着我,仿佛突然醒悟過來一般,說道:「音樂會,··…」很明顯,他現在才想起我半個多時辰以前和他說的話。

不管怎樣,荷爾德林的生活仍然是有音樂做伴的。他尚且能夠正確地彈奏鋼琴,但卻是以一種十分不合常規的方式。當他想彈鋼琴的時候,他會一整天都坐在鋼琴前,不離開半步。偶爾他腦海中會突然閃現出一個音節,他就把這個幼稚簡單的音節翻來橙去地彈奏幾百遍之多,簡直沒有人能夠忍受。因為他的手指出現水腫,而且他的指甲又長又髒,所以他有時彈琴的時候會將手掌急速地掠過鍵盤。荷爾德林特別不願意修剪自己的指甲,人們必須絞盡腦汁編造出一些哄騙的理由,就像對待痴呆或乖庚的小孩那樣,才可以說服他剪指甲。當荷爾德林彈奏了一會兒鋼琴之後,他的靈魂漸漸溫和下來,他閉上眼睛,將頭顱高高地揚起,仿佛想要隨風而去,化為烏有。他開始唱起歌來。我至今都沒有弄清楚,荷爾德林是用的什麼語言來唱歌。但是他的歌聲激起我內心中的飛揚超脫的激情。是的,無論誰看到荷爾德林這樣的情形,聽見他的歌聲,其全身的神經都將被深深展撼。這歌聲中的靈魂是沉痛和悲傷:他讓人認識到了一位出色的男高音。

他很愛小孩,但小孩們卻很害怕他,紛紛從他而前逃離。他害怕很多的東西,也很怕死口由於他的脆弱錯亂的神經,他很容易被驚嚇。哪怕是很小的聲響都會令他驚然一驚。當他處於劇烈的運動,處於憤怒或惡劣的情緒中的時候,他的整個臉都會縮成一團,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是猛烈的,他那樣用力地扭曲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手指里沒有骨頭似的口他大聲叫喊,或者以一種急速的話語與自己辯論着什麼。當這種場合,人們最好躲在一邊,讓他自己一個人待着,直到這場風暴過去;不然的話,荷爾德林會動用暴力把房間裡的人推操出去。當荷爾德林終於發泄完畢之後,他會回到床上躺着,並且好幾天都不起床。

有時他突發奇想,要到法蘭克福去。人們阻止他的辦法是將他的靴子藏起來,這讓圖書管理員先生如此憤怒,以至於他在床上待了五天之久,不願起床。不過,當夏天的時候,荷爾德林又變得如此不安,他經常半夜起床,整夜從樓上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到樓上。

我想過帶給荷爾德林別的一些書籍。·有一次我給他帶去了一本荷馬史詩的德譯本,因為我覺得他可能還能夠回憶起荷馬,會願意讀他。但是荷爾德林不願接受這本書。於是我把書交給木匠,讓他告訴荷爾德林,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書。這個方法同樣沒有奏效。荷爾德林拒絕這本書的原因不是驕傲,而是害怕,因為他不願意接觸任何陌生的東西。只有那些日常生活中習慣了的東西才能夠讓他安寧,比如《虛泊翁》,以及那幾位被他翻得爛熟的老詩人,至於荷馬的作品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接觸,已經是一種陌生新奇的東西,而這會刺激千擾他的情緒。

我也管邀請過荷爾德林和我一起到一個花園散步,那裡有一個小酒館。花園裡的景色十分美麗,而且所有座位的位置都十分隱蔽。荷爾德林喝起酒來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除了紅酒之外,啤酒也很令他喜歡。他喝得比人們想象的要多得多。但我得時刻注意不能讓他喝酒超過必要的限度。最後,如果再給他點燃一支煙斗,那麼荷爾德林簡直會陷入陶醉之中。他什麼都不再說,而只是安靜地坐着。

他也給他的老母親寫信,但人們總是必須事先提醒他做這件事。這些信並不是神志不清的。荷爾德林寫它們花了很大的力氣,而且這些信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地清楚明白。但僅此而已。從書信的風格來看,它們就像出自一位思考和寫作都還不成熟的小孩的手筆。有一封信本來寫得還不錯,但結尾卻是:「我發現,我必須停下來了。」寫到這裡的時候,荷爾德林的神志已經有些不清醒,他自己注意到了這一點,就收尾了。對於這種思維受阻的狀況,人們只要想象當人處於重病中,或劇烈的頭疼,或強烈的睏倦,或者前一天晚上醉酒後早上醒來時的感受,即可以明白。

我的那所小花園對荷爾德林來說是那麼珍貴,甚至當我離開圖賓根多年以後,他都還在打聽那所花園的狀況。而且,當他後來和木匠夫人散步到了附近的一個葡萄園的時候,他多次走到花園的門前,很有把握地宣稱:馮·魏布林格先生就住在這裡。

美麗的大自然,安靜的散步,自由開闊的天空,這些總是能給荷爾德林帶來很好的情緒。對他來說十分幸運的是,他從自己的房間可以眺望到非常美好的風景:幽靜的內卡河就在窗下輕輕淌過,稍遠處則是大片的草地和綿延的群山。當木匠給他一些紙張之後,他寫下了一些清晰的詩歌,將他在窗畔眺望到的情景真實地記錄在詩中。

值得注意的是,他從來都不提起他的生命中曾經經歷過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口法蘭克福、迪奧提瑪、希臘,他自己的詩作……等等,這些對他曾經如此重要的東西仿佛永遠地沉於忘川之中。當人們偶爾向他開玩笑地說起:「您已經很久沒有去過法蘭克福了吧?」他的回答僅僅是一個鞠躬,說道:「是的.先生,他們都這麼說。」隨後則是一連串夾雜着法語的沒有人聽得懂的話。

大約在我即將離開圖賓根之前,木匠為荷爾德林做了一張小小的沙發,放在他的房間裡,這為他帶來了極大的歡樂。當我去拜訪他的時候,他像一個小孩一樣興沖沖地跑過來,親吻着我的手,說道:「您看,仁慈的先生,現在我有一張沙發了!」從那以後,每次當我去拜訪他,他都一定要拉着我坐到沙發上,然後才和我說話。

在我上大學和與荷爾德林交往的那段時間,我經常到意大利、瑞士以及奧地利的蒂羅爾去旅遊。當我回來以後,他總是清楚地知道我去過哪裡了,而且特別願意讓我給他講講瑞士的情況。過去他就曾經居住在瑞士的蘇黎世和聖加侖,在那裡結識了拉瓦特爾、佐利科菲。在我畢業之際,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將要到羅馬去,而且不再回來了。當時我開玩笑地說希望讓他陪着我一起去羅馬,他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哲學家的恬靜而溫和的微笑—說道:「仁慈的先生,我必須留在這裡,我已經不能再遠行了。」

有時候荷爾德林對於人們的提問的回答簡直讓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尤其是他又帶着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情,令人摸不清他是否真的在戲謔着什麼。比如有一次我問他有多大年紀了,他微笑着回答:「男爵先生,我十七歲了。」也許這並不是玩笑,而是真真正正的精神錯亂。當人們對荷爾德林說話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心不在焉的,因為他總是深陷在自己的模糊艱難的思想之中,假如人們突然提出一個間題將他從那種混沌的思維中喚醒過來,他的答覆通常都是信口開河,說些潛然無知的東西。有一次我和他散步到了一塊草地,他在路上照例陷人了木然愚痴的狀態之中,當我突然示意他注意旁邊的一座房子,並說:「瞧,圖書管理員先生,您肯定沒有注意到這座新修的樓房吧?」荷爾德林突然驚醒過來,望了我一會兒,以一種宣告神諭的表情緩緩說道:「是的,陛下。」

我在德國的家裡還保存着他那段時間寫下的一些詩歌以及信筆而作的一些東西。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和大家分享這些東西。

但是我現在只記得其中一首阿爾卡恩風格的頌歌,其開頭是如下幾句觸動人心的詩句:

給迪奧提瑪

倘若,在我們離別的遠方,

你還記得我的容顏,記得往事,

我的痛苦的分擔者啊,

惟願我還能向你示範一些驚喜……

在這最後一行,人們可以看出,荷爾德林已經不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就好像一個整腳糟糕的詩人,總是不能清楚表達自己想要說的東西。無力將他當下的感受用合適的詞句表達出來。

在他的書信里,其內容從頭到尾都是與.『神或者命運」(他喜歡用這樣的表達式)的抗爭和角力。其中一處地方,荷爾德林感嘆道:「天上的神啊,真實的情形是,我和你進行了如此多的戰爭,卻只能贏得幾個微不足道的勝利!」

有一次我還在他的紙堆里看到了令人震撼的、充滿了秘密意味的話。在反覆讚美古希臘的英雄們和諸神的美麗之後,是這樣一句話:「當我遠離人們,生活在孤寂之中以後,如今我才理解到什麼是人!」

對荷爾德林來說,大自然的直觀始終是完全清晰的。在他的最健康、最充滿活力、最清新的詩歌里,都有着這樣一個偉大祟高的思想:大自然是神聖的為一切事物帶來生命的母親。當荷爾德林在後來的悲慘歲月中陷人無望的糟神錯亂,不能再表述什麼純粹抽象的東西之後,對干大自然的熱愛還真切地保存在他的心靈之中。荷爾德林在自然環境裡的舉止。大自然給他帶來的寧靜和溫和的魔力,就是很好的證明。當他在春天憑窗遠眺大自然,那些美麗的形象給他帶來的慰藉是無可比擬的。他在一首詩里,以荷馬式的生動筆法,描述了綿羊群是怎樣走過小木橋的情形。他在窗前經常看到這一幕。當他看到銀白色的雨滴打在屋檐上邊的時候,心中同樣也會激起微妙幽深的思想。

當然,儘管如此。他己經缺乏將一切思想和感受統籌把握起來的能力。每當他試圖述說一些較為抽象的東西的時候,他的思想就會陷人混亂之中,變得麻木遲鈍,最終寫下一些幼稚或莫名其妙的字句。

有些匆匆來拜訪荷爾德林,然後急急而去的人,對於荷爾德林的精神狀況認識有一個最大的錯覺,那就是他們相信荷爾德林的頭腦中有一個固定的觀念,以為自己是在和王公貴族、教皇等交往,因為他把這些頭銜送給每一個人(甚至木匠)。但是這個看法是錯誤的。荷爾德林的頭腦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持續起支配作用的觀念;他的精神狀況與其說是痴呆,還不如說是虛弱。他所有的那些荒誕不經的言行都是來自於精神和身體上的崩潰。下面我們會更清楚地說明這一點。

荷爾德林已經無力把握一個思想,不能清楚地理解一個思想,也不能追溯一個思想的來龍去脈,更不能把一些類似的思想整合在一起。所以各種事物不論遠近,有關無關,在他那裡都是顛三倒四。至於他的日常生活,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是一種純粹內在性的生活,而這可能也是他陷人痴愚狀態的主要原因之一。更何況他的身體極度虛弱,神經更是無比地脆弱。如果他偶然想起什麼東西,不管這是一個回憶還是周圍事物觸發的一個念頭,他都會試着進行思考。但是他的思維缺乏力量,缺乏寧靜和維繫因紊,所以不可能將那些混沌的念頭清楚理順頭緒。他希望肯定什麼,但這個肯定當然不帶有任何真實性(因為這種真實性只有來自健康的思維)。所以他立即又作出否定,因為他的整個精神世界是一團迷霧和幻象,西他的整個本質都成為了一種極端面可怕的唯心主義。

比如,他對自己說:「人是幸福的。」同時他的思維漂移不定,模糊不清,因為他說不清人為什麼是幸福的,是怎樣幸福的。然後他的內心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模糊的反對意見,於是說道:「人是不幸的。」同樣.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也弄不清人為什麼不幸,怎樣不幸。我無數次地在荷爾德林身上觀察到這種絕望的矛盾衝突,因為他習慣於一邊思考一邊自言自語。有幾次,他似乎都幾乎把握到了一個清楚的概念或觀念,但是他立即搖着頭,陷人更為混亂的精神狀況中,他的額頭上的肌肉抽搐着,他使勁地搖擺着腦袋,大聲地叫喊:「不!不!」為了擺脫這種痛苦的糾纏,他隨後陷入到神志不清的吃語之中,說着一些毫無意義的話語,就好像他的靈魂竭力想要從黑暗的思維中掙脫出來,而他的嘴唇卻無法自制地仍然滔滔不絕。從他寫的一些東西來看,這也是很明顯的。他經常寫下一個句子或命題,仿佛這是一篇文章的題目或者主題。這個句子本身是正確的,清晰的,但它僅僅是來自荷爾德林朦朧中的記憶,是無意識地出現在筆下的。如今當荷爾德林繼續追思那個回憶,要把這個思想貫徹、發展、充實起來的時候,他不是像正常人那樣把雜亂的東西理清頭緒,而是相反把一個清晰的思想雜亂地引申蔓延。直到一切像一張破舊的蒙滿灰塵的蜘蛛網那樣混亂,他已經疲憊,一會兒想到這個,一會兒想到那個,最終寫下一些只有不懂事的小孩才寫得出來的幼稚言語。而且如我們前而提到的,他的腦子裡還有一些極端抽象的形而上學思想,他的詩性並沒有完全喪失,所以他又寫下一些晦混的極為荒誕的東西,好像已經不能控制那已經登上頂峰的精神狂想,也不能給那些黑暗的回憶賦予一種新的或清楚的表達方式。看起來,他似乎是希望用一些反常的形式和表達方式,來有意地掩飾自己的混亂和無能口當然,也只是看起來如此。

荷爾德林以這種方式寫下來的一些東西,有些甚至被收錄到了他的詩集裡面。雖然它們也包含着很多美麗、清新和清澈,甚至偶爾也出觀美妙的激動人心的字句,但人們還是可以隨處發現一些膚淺的東西,就好像平靜地映射着陽光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黑黑的污物。這裡可以看出,當荷爾德林那時漸漸陷人絕望的折磨中的時候,他的精神已經趨於混亂,已經不再能夠充分地控制掌握素材。所以,我覺得如果荷爾德林詩集的編輯者,烏蘭德和施瓦布,當他們精心搜集、遴選荷爾德林的作品的時候,把那部分內容省略掉,或至少加上相應的說明,以免那些不知道荷爾德林當時精神狀況的讀者陷人迷惑,這樣要更好一些。不管怎樣,兩位體貼細緻的編輯者也考慮到了尚存活在世上的詩人,儘管他對自己詩集的出版毫無興趣,不理不問。

一般說來,如果荷爾德林沒有陷人完全痴呆的狀態中的話,他就總是和自身糾纏不清。當他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在他的頭腦里會浮現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動機,使得他更加地詭異,更加地不可理喻。在前一種情況,他的靈魂通常是深陷在自身內,完完全全地置身外的事物於不顧。在他和整個人類之間,有一個不可測量的鴻溝。他早就決定脫離人的一切,雖然他實際上對此是多麼地無能為力。兩個世界沒有任何聯繫,只剩下一些記憶的碎片,單純的習慣和不可擺脫的生存本能。有一次.荷爾德林在窗前看到一個小孩站在河邊一個危險的位置,他的害怕竟然到了這種程度,以至於他立即跑下樓去,將那個小孩從河邊拖開。看起來,在他從前曾經如此深沉而溫暖的心靈里,似乎還保留着一些人性的東西。但實際上,對於如今的荷爾德林來說這和本能的驅動沒有什麼兩樣。不管人們對他說,希臘人除了少數突圍者之外被全部殲滅,或者希臘人已經取得決定性的勝利,成為獨立國家,這些都猶如過耳微風,荷爾德林完全地無動於衷。是的,荷爾德林根本就沒有聽進去這些話,根本就沒法思考這些東西:它們對他來說太遙遠、太陌生了,使他心神不寧。假如人們對他說:』『我已經死了。」那麼他也許會很吃驚地回答道:「耶穌先生,他已經死了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什麼、思考到什麼。那些看起來和提間有點關聯的詞句僅儀是單純的形式而已。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之後,也許他才會突然回味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想起剛才談到過誰誰淮死了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再也不會想起別的什麼東西,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關注過別的人。

由於荷爾德林的這種深度的精神錯亂,由於他與自身的糾纏,由於他對身外的人和物完全缺乏興趣,也由於他已經沒有能力去理解、把握其他的個體,所有這些原因都導致了,誰也沒法和他有深入層次的交流。人們不要忘了,在他身上還保留着一些已僵化了的榮譽感,一些驕傲和自尊。在這二十多年的孤獨中,因為他的生活與世隔絕,所以他也習慣了將整個外在世界當作可有可無。因為世界從來都沒有帶給他一點歡樂,所以他就用一些驕傲的幻想來安慰自己、平息自己,過去他曾經以努力和作品扁得了些許人們的尊重,如今,在孤寂封閉的生活中,他只能在自身之內幻變出自我與非我,世界和人,第一和第二人稱,把它們當作崇高或最高的事物。但是,這種孤芳自賞卻被他本質上的令人無比喜愛的優雅和善良所遮掩住了:豐富的學識,天生而自然的正直,敏銳的思維(可惜它已經被精神失常和錯亂所完全破壞),與各種傑出人物乃至上層貴族的交往等等,都沒有讓這種孤芳自賞暴露出來。有時人們甚至覺得荷爾德林是如此地謙遜,因此而更為喜歡他口他早就適應了這種禮貌和風度,這是誰都一眼即可以看到的。只不過,由於他長久地處於精神錯亂的狀態和孤寂的生活中,他的舉止必然會變得十分愚痴,以至於他把那種禮貌習慣和宮廷禮節誇大到如此的地步,見了誰都尊稱「陛下」、「聖人」,再不然就是「男爵」、「教皇」等。對此人們不應忘記,當荷爾德林的精神躁狂決定性地發作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在富廷內任職的圖書管理員,因此他心裡可能始終都有着某種驕傲和榮譽感;另外,他那種始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也可以看作對此的一個根好的佐證。但是人們不要真的以為,荷爾德林相信自己是在和王公貴族們打交道,因為,如我前而已經指出的那樣,荷爾德林並不是傻子,他並不具有什麼固定的觀念,而且他的精神狀況毋寧說是一種精神疲弱,只是由於他的神經系統已經受到損害,這種疲弱才發展成為不可治癒的病症。

他不但迴避任何刺激他的東西、任何使他的思維更為混亂的東西,而且他更少地回想起過去生命中的重要事物,尤其是那些直接導致他精神失常的事物。一旦他偶爾接觸到這類東西,他會變得極為焦躁不安,他咆哮着、叫喊着,他整夜地來回奔走,他比平時變得更加的瘋狂,直到他虛弱的身體超過能承受的極限,他才漸漸平息下來。如果他陷入憤怒的情緒,比如有一次當他突發奇想要到法蘭克福去而被阻止的時候,他會在他的小屋裡大發雷霆。儘管這個小小的房間已經將他和整個世界隔離開來,他還要退縮到一個更為狹小的空間,仿佛這樣他才感覺更安全些,更不易被傷害,或者能夠更好地忍受痛苦。這時,他就會躺到床上去。

他對於自己和他入所說的那些荒謬的東西,僅僅是出於某種方式的自我消遣。他太孤獨了,當無聊的時候,他必須說點什麼。他可能會說出一些理智的詞句,但是這些字句無法延續下去,因為他想到了其他的東西,一個觀念很快被另一個觀念排擠掉、消滅掉。等到他終於陷人可怕的混亂時,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他胡言亂語,不知所云,然而他的精神活動卻漸漸止息。當他和別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感到出於禮節必須有所正常的表示,所以他向人們提些問題,但是他對別人以及別人所做和所說的一切都根本沒有留意。漸漸地,他的靈魂又糾纏在自身之內,只顧和自己說話,仿佛旁邊的人都已不存在似的。如果人們向他提出一些問題而他又沒法回答,他的思維就會中止,根本就不理解人們在說些什麼。通過這種精神錯亂中的一問三不知,他就逃避開和人們的繼續交往。

人們可以理解,在他的那些無數的顛三倒四的瘋癲行為里,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由孤寂封閉的生活造成的。通常所謂的「理性的人」,如果他們離群索居多年之後,尤其是,如果他們在這種生活中無所事事.那麼,一旦當他們重新接觸到正常的事物,看起來也會和一個傻子差不多。更何況這樣一個不幸者,他的青春本來充滿希望和歡樂,充滿美好和自信,然而卻在隨後的現實生活中遭遇許多不幸;這樣一顆敏感而太容易受傷害的心靈,總是繃得太緊的神經,與世隔絕地生活了數十年,根本不具有什麼東西來消磨時間,那麼他的思維當然也和一塊損壞了的鐘表無異。

在我們靜靜地觀察了這個曾經如此傑出的靈魂的震撼人心的命運之後,如果有人問他是否還能夠康復,是否還能清醒過來,重新完滿地拾起其精神力量,那麼我們必須帶着深深的痛苦坦誠,儘管我們希望他的精神狀況能夠好轉起來,但這實際上是不太可能的。荷爾德林的身體狀況已經損壞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於他必須得到額外的刺激,才能夠把自己的精神從困縛中解脫出來。我們惟一的希望是(從經驗來看這多少還有點可能),他能夠多一些短暫的平靜和清醒,從身體和靈魂的可怕的糾纏中暫時擺脫出來。當然,這只可能是一瞬間的事,也許是最後的一瞬間。當我離開德國的時候,荷爾德林已經明顯消瘦了許多,他比過去更筋疲力盡,更沉靜。在六年之前,他的眼睛尚且有着火焰和力量,他的面容還帶着生氣和暖意。但到那時為止,他已經黯淡下去,仿佛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很久了,我不再有他的一點消息。他現在應該已有五十七歲,其中大概只有前三十年稱得上是真正的生存。當他的身體已經消耗掉他的靈魂的所有行動和力量,遏制了它的最為勇敢的飛行之後,我們所能希望的僅僅是,這個被命運詛咒所撕毀了的靈魂與身體相分離。我們希望,那位高貴的、離世的朋友惟一的、最後的瞬間即將來臨;我們祝願,當他輪迴進入另外一個生命之前,能夠清楚地回想起前世悲痛的謎,看清來世新的希望!

一件事無論太晚或者太早,都不會阻攔你成為你想成為的那個人,這個過程沒有時間的期限,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開始——《返老還童》

文/威爾海姆 · 魏布林格

面朝大海,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讀睡詩社創辦於2015年11月16日,詩社以「為草根詩人發聲」為使命,以弘揚「詩歌精神」為宗旨,即詩的真善美追求、詩的藝術創新、詩的精神愉悅。現已出版詩友合著詩集《讀睡詩選之春暖花開》《讀睡詩選之草長鶯飛》。#荷爾德林#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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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5 13:09:00

文章我看過,感覺說的挺對的,有問題的話可以多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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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2 17:01:45

可以幫助複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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