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推薦的科幻作品榮獲華語科幻星雲獎了!|《忘憂草》阿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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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推薦的科幻作品榮獲華語科幻星雲獎了!

「第十一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於4月24日在海南陵水揭曉,蝌蚪君曾經推薦過的科幻作品《忘憂草》《擬人算法》在此次華語科幻星雲獎上拿到了不俗的名次,恭喜獲獎者!

另外提一句,今年的光年獎也即將開始徵集,各位科幻迷一定不要錯過哦!

此次華語科幻星雲獎中,阿缺老師的作品《忘憂草》摘得了最佳中篇銀獎。

蝌蚪推薦的科幻作品榮獲華語科幻星雲獎了!|《忘憂草》阿缺

此篇作品是阿缺老師繼《彼岸花》摘得2019第十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中篇金獎後,推出的該系列第二部作品。

較之第一部《彼岸花》(←點擊閱讀)的輕科幻風,《忘憂草》把故事的焦點拉升到兩個文明的對話,叩問人性,探求生存,浪漫殘酷。

接下來就為大家奉上《忘憂草》全文~

01

一進辦公室,金寧就看到桌上多了個橙子——飽滿,金燦燦,顏色跟窗外升起的晨曦一樣。它靜靜地擺在電腦、筆和一堆設計圖紙間。晨光照在上面,格外亮,有那麼一瞬間,她錯以為是誰把尚未成熟的朝陽摘了下來。

「誰給的橙子啊?」她過去坐下,看到鄰座的美工趙平也有一個。

趙平把那個同樣飽滿的橙子扔進垃圾桶,朝辦公廳西北角落撇撇嘴,說:「喏,新來的傢伙給的,每人一個。」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金寧看到了那個套在西裝里的新同事——只能看到背影,又瘦又高,撐不起西裝,看起來松垮垮的;頭頂有些開裂,一叢扁長的草葉從他腦袋裂口裡伸出,看起來像是舊世界曾流行過的囂張髮型。

綠葉間還有一朵微黃的花朵,但隔得遠,加上草葉遮蔽,一時看不清是什麼花。

「咦,」金寧一愣,「新來的怎麼是個喪——是個半屍?」後半句話,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

趙平搖頭:「可能是搜救隊又從哪裡找到的吧,據說恢復得不錯,是四級治癒者,就派來辦公室了。」

「四級?」金寧咋舌,「那很難得啊。」

「呵,」趙平冷笑了聲,「評級再高,也還是喪屍,不知道以前咬死過多少人。」說着,看了眼金寧桌上的橙子,「喪屍給的,你也敢吃?」

金寧當然不敢,把橙子扔掉,又看了眼遠處的背影。

新同事正提着一袋橙子,正彎腰給其他人發。但即使隔得遠,金寧都能看到同事們不情願地接過,轉手也都扔了。有些脾氣直的,甚至直接打開他的手,橙子在地板上滾動。他卻像感受不到這些厭惡似的,把掉了的橙子撿起來,又從袋裡拿出新的發給其他人。

整個辦公廳有二十來人,他發完後,就回到自己的工位。高高的電腦屏幕遮住他,只能看到一叢綠草伸出來。

這一整天,辦公室的氛圍都怪怪的。平常還有窸窣的閒聊聲從各處傳出,但今天除了敲鍵盤,一片安靜。所有人都默默幹活,生怕打擾了角落裡的某個人——或者說,某具屍體。

也因此,當那陣笑聲響起時,就格外刺耳。

金寧有些錯愕,抬起頭,發現笑聲是從西北邊最角落那個工位傳來的——每次響起,屏幕後那叢草葉就抖一抖。

金寧在電腦上給趙平發消息:「那傢伙在幹嘛?」

趙平回道:「我問問。」

「好的。」

對話框沉默了,信息正在局域網的線路間流通,流向離西北角最近的同事眼前。過了幾分鐘,趙平發來了結果:「它在看搞笑電影,好像是周星馳的!」

「這麼過分?第一天來就摸魚?」

「還反了天了!我來投訴它。」

「不用吧,說不定他是還沒適應人類的工作環境。」

「等它適應還得了?」

趙平沒再回復,但敲字的聲音驟然加重,顯然正在憤怒地寫投訴報告。

金寧理解他的憤怒:他兒子就是在幾年前的喪屍潮中被咬死的,雖然那是埃博拉病毒的驅使,但他一直耿耿於懷;哪怕現在「彼岸花」試劑消滅了病毒,讓喪屍們得以從死亡的那一岸回渡,重複生機,他也沒有原諒。

有好幾次,他在街上走得好好的,一旦有半屍經過,他就猛踹一腳。被踹倒的半屍往往會抬起萎縮的臉,頭頂植物晃動,迷茫地看着他。

但這一次,他的憤怒並沒有收效。

下午時,主管專門來到這層樓,先問過工作進度,得知大多數設計圖都還沒完成後,發了一通脾氣;再給大家介紹了新同事。原來這個半屍是救援隊從三百公里外的河邊發現的,身上已經沒有病毒,很擅長城市建築的設計,以後就在設計部這邊坐班。

剛介紹完,這個頭頂一叢綠草的半屍就擠開人群,站到中間,沖大家鞠躬說:「大家好,我叫阿川,以後多多指教!」

沒人回他,他也不以為意,又跟主管問好。

主管說:「嗯,你好好在這裡干,等着病養好。聽說醫療部那邊已經快把『彼岸花2.0』研究出來了,到時候你就能完全恢復成人。」頓了頓,聲音又大了些,「但你即使是半屍,也比某些人有用多了,不到半天就畫完了音樂廳主劇場的座位和燈光重建圖初稿,工程部那邊核算過了,很符合要求——這要給某些人啊,至少得半個月才能弄完,嚴重影響進度!」

趙平的臉霎時變紅,又有些發白。

主管沒說錯。市長很早就定下了城市重建任務,但設計部的圖紙畫得太慢,被點名批評過好幾次。所以主管才這麼着急,還專門去找有天賦的半屍來擴充人員。

趙平向主管投訴,卻沒想到半屍是完成了任務後才看喜劇電影的,現在反被主管敲打——但這也不怪趙平,要完成那兩張重建圖,難度不低,從閱讀資料到分析數據再到繪圖,至少要一周,這個叫阿川的半屍卻只用了半天。

主管說完後,轉身離開。大家都懷着疑惑回到工位。整個下午,所有人都安靜幹活,只有角落的阿川在看老式喜劇,不時發出笑聲。

打這以後,金寧就留意上了這個新同事。她越來越覺得阿川很不一樣——這個「不一樣」,並不僅是與人類相比。因為就算在半屍中,他也是個異類。

他每天來得格外早。

負責打掃這層辦公室的,是個姓馬的大姐,也是半屍。馬大姐是二級治癒者,雖然病毒被清理掉,但腦子裡一片漿糊,渾渾噩噩的。她每天五點被叫醒,來到辦公室打掃,結束後就坐在樓梯口,垂着頭,不知道在咕噥着什麼,有時候還會抹眼淚。

一次,金寧發現很多人圍在保安室里,進去一瞧,原來是在圍觀辦公室的監控。畫面中,阿川剛過五點就來到辦公室,先是給每個辦公桌放一個橙子,再跟張大姐一起搞衛生。他們一邊打掃,還在一邊聊天。但監控的精度不夠,聽不清內容,只能聽到不時傳來的笑聲。

「奇了怪了,」趙平死死盯着屏幕,皺眉道,「這馬大姐還會笑?」

打掃完後,馬大姐也沒像往常一樣去樓梯口坐着,而是蹲在阿川工位旁,繼續絮叨。直到辦公室的人漸漸來齊,她才不舍地離開,去打掃別的樓層。

他工作完成得特別快。

設計部負責城市的修復設計,在廢墟基礎上重建,比新修要複雜很多,因此金寧他們的工作都是細緻活,圖紙上的每根線條都得慎重。但阿川似乎天生有對建築的敏感,知道數據後,打開CAD,鼠標和鍵盤咔咔作響,半天就能完成他們一到兩周的工作量。做完後,他就會看喜劇電影,並毫無顧忌地發出笑聲。每次他這麼做,趙平就恨得牙痒痒,但偏偏阿川畫的圖都能在工程部那裡過審,他也無可奈何。

還有,阿川即使不看喜劇,也每天都很開心的樣子。

這是最奇怪的——一個半屍,比人類都開心?

十四年前,埃博拉病毒爆發,感染者皆成喪屍。人類幾千年來建立的輝煌文明,不到七年,就完全崩毀,人群越密集的地方,被病毒吞噬得越快。倖存者們艱難地聚團求生,生存空間越來越窄。

要不是一個喪屍身上突然長出了能治癒病毒的彼岸花,恐怕最後的倖存者們也會被屍潮吞沒。

人們從彼岸花里提煉出了解毒劑,用無人機播撒,不久後就遏制了病毒。喪屍們逐漸清醒,不再逐血肉而食,身體也從腐爛狀態中恢復,有了血色。

埃博拉感染人類,將他們變成死者,而彼岸花仿佛一條船,穿過迷霧重重的河面,搭載死者,向着生之一岸回渡。所有人都以為喪屍之疫完全解除,世界即將重回正軌,但這時,回渡的船停在了河中心。

像是上帝的玩笑——彼岸花對喪屍有治療作用,但無法治癒。

新的喪屍身上沒有了病毒,不再攻擊人類,體內隱隱有血管新生,還會長出各種各樣的植物。他們能同時從食物和陽光里獲得能量,維持機體運轉,但血肉依舊萎縮,思維遲鈍。這一類人,官方稱作生還者,人們私底下叫半屍。

金寧所見的絕大多數半屍,都呆滯木訥,機械地做着人類吩咐的事情,做完後就渾渾噩噩地待着;她所見的絕大多數人類,也都沉默沮喪,謹慎地做着其他人交代的工作,完成後就醉生夢死地度日。這場浩劫不僅摧毀了文明,也帶走了所有人的喜悅。

而這個叫阿川的喪屍,看老式喜劇能當眾發笑,跟馬大姐的閒聊也透着歡樂,每天早上樂呵呵地跟所有人發橙子,被拒絕了也不以為意。

「媽的,肯定是腦子被病毒啃壞了。」趙平如此評價阿川的樂觀。

02

這個半屍的腦袋有沒有壞,金寧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趙平真的很恨他。

一個周末,金寧接到趙平的電話,說是帶她去隔壁市的廢墟找唱片。金寧有些猶豫,她知道趙平一直喜歡自己,而她還沒想好。要是一起出去玩,會很尷尬。但唱片的誘惑對她而言,實在太大了。

好在趙平也察覺到了金寧的顧慮,補充說:「還有安娜和右手哥一起。」

安娜和右手哥都是她的同事,前者有嚴重的抑鬱症,後者在屍潮中失去了左手。有他們在,氣氛能緩和一些。

於是周六的時候,他們共乘一車,駛出了福音城。

天氣很好,金寧坐在副駕駛上,透過玻璃,看到了街上正在忙碌的半屍們。這些都是一級治癒者,麻木地清理廢墟,從不休息。

「哼,」趙平扶着方向盤,「累死這群鬼。」

汽車出城後,拐上了高速路。

說是高速,其實也開不快。早先喪屍肆虐時,這裡就荒廢了。生鏽的汽車擠在路旁,爬滿了植物,鏽跡與綠色混雜着,向遠處延伸,像是一條銹病纏身的蛇。好在為了福音城的重建,市長曾派半屍們把擋路的車輛都清理了些,他們才能磕磕絆絆地行進,一路去往鄰市。

由於車開得很慢,金寧睡意昏沉,貼在車窗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因後排的安娜和右手哥一直在爭論「半屍算不算人」,經常被吵醒,等到了鄰市,她已經頭疼欲裂,下車蹲在路邊,想嘔又吐不出東西來。

她身後,安娜還在和右手哥爭執:「說到底,半屍還是人,只是沒活過來而已。」

右手哥用他僅剩的手臂拍了拍褲腿,說:「沒活過來,那就是死人。死人不是人,只是一團聚合的有機質而已。」

「你見過哪團有機質會跑會走,還能幫你幹活嗎?」

「幹活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知道機器人吧,要是沒喪屍這檔子事,現在機器人早滿大街跑了。你說,機器人算人嗎?」說完,他咋咋舌,「可惜現在這門技術被搞丟了,要重現的話,不知得多少年。」

「機器人跟半屍,還是不能比的……」安娜說,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用手輕撫她自己在手臂上劃出的傷疤。

看到那一條條排列整齊的疤,右手哥便沒說話了。

趙平沒理會他們,過來拍了拍金寧的背,低聲問:「沒事吧?」

金寧到底也沒嘔出來,呼吸了些田野的新鮮空氣,站起來道:「好很多了,我們走吧。」

來這裡的原因,是趙平從數據部那邊搞到了地圖數據,發現鄰市曾有一家全國知名的唱片行。雖然這裡毀於屍疫,但喪屍對唱片不感興趣,說不定還能找到保存完好的碟片——而他知道,金寧尤其喜歡聽音樂,曾用幾個月的貢獻點換了一台黑膠唱片機。

他們順着導航圖,慢慢蜿蜒曲行。沿路上,導航標註着密麻的商店和景點,一派繁榮,而車外全是蔓藤和殘破的磚牆,荒涼如墓。偶爾有動物在草叢間掠過,一閃即沒,除此之外,四周沒有任何聲音。

這裡離福音城不到百里,卻是兩個世界。

他們很快到了唱片行的遺址。金寧運氣不錯,一番翻找後,翻出了好幾張包裝完好的唱片碟。她欣喜地打開,看到是羅妮斯·喬普林和迪克蘭,都是她喜歡的樂手。

「不早了,」趙平看着她的笑容,也笑了,又看看天色,「該回去了。晚上這裡不安全。」

夜晚的廢墟里,有野獸,還可能有仍未被治療的喪屍,都很危險——尤其是後者。

於是,斜陽鋪灑的時候,他們就踏上了回去的路。車上,安娜和右手哥又開始討論半屍的問題,金寧抱着唱片,再次睡意昏沉。

所以當車突然剎住時,三人都沒反應過來。

「怎麼了?」安娜有些不滿,但順着趙平的目光,也愣住了。

高速路旁,一個人影正走走停停。斜陽剪出他的側影,雖然看不清臉,但那消瘦的背影,還有身上寬大到松垮的西裝,都分外眼熟;再配上頭頂那一叢標誌性的綠草,讓他們一下子認出——阿川。

趙平扶着方向盤,冷冷地遠眺,好半天才憋出幾個字:「他來這裡幹什麼?」

安娜也盯了好一會兒,說:「好像是……在拍照?」

是的,阿川每次停下時,都會舉起手中的相機,以一個固定的姿勢站立好幾秒。有時會更久。金寧的目光向遠處移動,看到曠野正逐漸被暮色侵染,而夕陽斜斜地垂着,染紅了低壓的雲層。一行飛鳥撲騰着寬大的羽翼,在天野間掠過。

真的很美。金寧想,怎麼自己一路上都沒發現呢?

「媽的,還是長焦,」右手哥往車外吐了口唾沫,「這傢伙還挺有錢!」

趙平突然冷笑,下了車,從後備箱拿出一根橄欖球棒,朝遠處的阿川走去。

金寧眼角一跳,看趙平殺氣騰騰的樣子,連忙也推開車門,攔到趙平前面。

「你要幹什麼?」她抱緊懷中的唱片,聲音發顫,「你別衝動!」

「你放心,我沒有衝動,」趙平握緊球棒,青筋都暴了出來,「這附近沒人,不會有事的。」

金寧聽出了他話語裡的殘忍:「他好歹也是我們同事……」

「他是個喪屍。」趙平簡短說完,回頭朝右手哥使了個眼色。

右手哥一言不發地下車,粗壯的右手抱住金寧,把她拖回車裡。金寧拼命掙扎,唱片都掉了也掙不開。

「你放開我,他是去殺人啊!」她尖叫道。

右手哥在她耳邊道:「他要殺的,不是人。」頓了頓,語氣加重,「你知道我左手是怎麼斷的嗎?被喪屍咬了一口,我自己砍斷的。今天要是趙平不動手,我也會去。」

金寧求助地看着安娜。但安娜轉頭看着窗外斜陽風景,面無表情。

車外,趙平慢慢走向阿川。他走得很輕,球棒掠過草尖,連沙沙聲都沒發出。

而阿川正在拍落日景象,太過專注。他舉着相機,鏡頭貪婪地吸收光線,天色到了最美的一刻,他按下快門。

「咔嚓」。

也就是同時,趙平揮動球棒,狠狠砸在阿川的腦側。

隔得遠,金寧聽不到金屬棍與腐朽腦袋的撞擊聲。但阿川被打得斜飛出一米多,隨後倒地不起,連個痙攣都沒有,可以看出這一擊的力大勢沉。斜暉里有液體和固體飛濺而出,看樣子是連頭骨都打裂了。

相機也從他手中掉落,沿着斜坡滾下。

趙平可能也沒想到半屍的頭骨這麼脆弱,愣了一秒,把球棒扔掉,跑回車裡說:「走,回去!」

說了之後,他才意識到坐在駕駛座上的是自己,連忙打火掛擋。車子立刻竄出,背離斜陽,駛向福音城。金寧終於掙脫右手哥的控制,努力向後看。

她看不到那具屍體,只能看到一輪黯淡的夕陽正飛速沉入地平線。

金寧沒有報警。這一天的旅程,本來讓她對趙平有了一絲好感,毛茸茸的曖昧在彼此間萌芽。只是趙平那殘忍的一擊,讓這份曖昧過早夭折。但有這個基礎,她亦無法狠心去舉報。

而且就像右手哥說的,殺半屍,真的算殺人嗎?

新政府成立不過三年,基建尚未完成,律法更無明文。市長講話時倒是提到了「人和半屍要和諧相處,一起建設新家園」,但殺了半屍會不會受到懲罰,他沒說。

於是,她心思煩亂地熬到了周一,一進辦公室,又愣住了。

辦公桌上穩穩地放着一個橙子。金燦燦,格外飽滿,流淌着朝陽斜射進來的光。

趙平的桌上也有橙子。所有人桌上都有。

她和後腳進來的趙平對視一眼,都很疑惑。隨後,兩人的目光一齊移動,看向西北角落——屏幕後方,探出了一叢格外精神的綠草,正是阿川。

趙平手腳冰涼,攤在椅子上,念道:「完了,完了……」

但他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

這一天跟此前一個多月的每一天都相同,辦公室里只有鍵盤敲響,除了心懷鬼胎的四個人,其餘人都在埋頭幹活。而到了下午,角落裡再次響起被喜劇逗樂的笑聲,一如此前。

金寧和趙平面面相覷。

03

當金寧聽到主管說,要讓自己和阿川一同負責城市音樂廳重建的監督工作時,她產生了困惑:為什麼老天這麼愛給自己「驚喜」?

多年前,父母丟下自己逃走,再無音訊,她以為他們已經喪身在屍疫中,但福音城重建時,他們再次出現,但她已無法原諒;她從小愛好音樂,也有天賦,卻在重建分工時,被分配到了設計部;她目睹了阿川被謀殺,雖然不知為什麼又活了下來,但她本能地想跟阿川保持距離,卻又必須一起工作。

主管看到她為難的樣子,面色不悅,問:「有問題嗎?」

上一個跟主管說有問題的設計師,沒過一周就被開掉了。那個才四十歲就已經頭髮花白的前同事,不能再住設計部公寓,搬到了廢棄房屋中,跟半屍們一起扛磚砌瓦,用低微的貢獻點來換取食物,勉強度日。

金寧連忙搖頭:「沒有問題。」

一旁的阿川也點點頭。

「那就好。」主管離開前,又叮囑道,「在外面也別受欺負。你們是設計部的,要是施工那邊不配合,就不給他們驗收——不過施工部的那個胖子是有名的難纏,你們還是小心。」

這番話,明顯是說給阿川聽的。他卻心不在焉,主管一說完,就連忙回去接着看喜劇了。看着他的背影,和一走動起來就簌簌抖動的枝葉,主管嘆了口氣,轉而對金寧說:「你也看着點,別讓別人欺負他。」

主管能當上主管,還是有幾把刷子的。沒過幾天,金寧就不得不佩服他的預見力——阿川果然遭到了施工方的刁難。

最開始,是在歡迎宴上。設計部在重建工程中負責技術簽收,要是不簽字,施工部就從市長那裡拿不到貢獻點,因此在每個項目上,設計部的人都很受重視,歡迎宴也搞得比較隆重。

但這次,施工部的幾個領導,顯然沒有料到會有半屍在席。

「這……」一個領導愣了愣,「設計部這是什麼意思?」說着,他猶豫地看向對面主座上的中年男人。

那個男人白白胖胖,臉上本應該一團和氣,但現在陰沉沉的,眼縫裡划過的幾縷微光不可捉摸。

金寧聽說過他——音樂廳重建的施工總責,叫羅伯特。

羅伯特是白人血統,本是頗為成功的跨國企業高管,來中國旅遊,適逢屍疫爆發,再也無法回到美國。在最黑暗的七年裡,無數人死去,他卻活了下來。他原來是個典型的白胖子,活活餓到不足百斤,皮包骨頭。有個傳聞,說是在最飢餓的時候,他吃過屍肉。熬到屍疫解除,他又迅速吃成了比原來還大一圈的體型,現在坐着,肥肉幾乎要把椅子淹沒。

金寧見氣氛不對,忙說:「阿川是我們新來的同事,很厲害,這次就是因為他把音樂廳的重修方案提前完成,我們才能這麼快開工。」

羅伯特依舊眯着眼,仿佛用眼皮把世界擠壓得狹窄和扭曲,過了許久,他才點了點下巴。

金寧鬆了口氣。但她還是能察覺到,對於半屍,羅伯特有着奇怪的憤恨。這一點,歡迎宴上也幾乎人人都感覺得到。

除了阿川。

他依舊穿着那身格外寬大的西裝,非常興奮,不停地向旁座的中年女人問這問那。雖然聲音低,但因氣氛凝重,所有人都聽得到。

「這條魚怎麼做成這個樣子,」他問,「看起來好噁心,好吃嗎?」

中年女人耐着性子說:「你吃一下就知道了。」

阿川搖搖頭:「我沒有味覺,哦,也沒有嗅覺。真遺憾。」

羅伯特突然笑了,對手下使了個眼色。手下心領神會,大聲道:「那既然吃不出味道,就喝酒吧。來,今晚不醉不歸!」

金寧見勢不妙,想要阻止,但她也沒工作幾年,怎是這些老江湖的對手,沒讓自己被灌酒就得拼全力,根本護不住阿川。

施工部的人擅長勸酒,隔兩句就逼阿川灌一口。沒幾分鐘,阿川就喝下了一斤多,已經有些搖晃了。

金寧一咬牙,推開幾個圍着自己的員工,抓住阿川的手,說:「別喝了。」

他的手很冰涼,讓金寧心裡一驚。

阿川卻掙脫開她的手,又拿起酒杯,大着舌頭說:「沒、沒事!現在下班了,酒好喝……沒事,不誤事、事的……」

這時,對面的羅伯特慢悠悠道:「對啊,他自己想喝,金女士你就不要阻攔了。難道,你們還有別的關係?」

後半句話已經有些惡毒了。金寧的臉一下子紅透,再看阿川依舊抓着酒杯,一副不識好歹的模樣,頓時怒氣沖沖,索性說自己不舒服,先回去休息。

羅伯特連客套性的挽留都沒說一句,就讓她走了。出門前,她還能聽到裡面此起彼伏的勸酒聲。喝,喝死算了!她憤憤地想,反正義務我盡到了,你不聽,能怪誰!

她回到住處,但終究放心不下,又打車回到音樂廳旁。這時已經很晚,除了路燈,其餘建築都黑沉沉的。尤其是垮塌了一半的音樂廳,像是負了傷後蹲伏在黑暗裡的野獸。她戰戰兢兢走進開歡迎宴的房間,一進門,只看到杯盤狼藉,穢物滿地,而阿川就趴在桌子上,不知是睡了還是死了。

他當然不會死。羅伯特再渾,也不敢這麼得罪設計部;而阿川畢竟是早就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也沒那麼容易,他被趙平一棒子打破了頭,不也還好好活着?

她把阿川扶起來。別看他瘦,分量可不輕,金寧得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能往外走。剛到街上,他像是突然醒了,趴在欄杆上乾嘔。

「嘔什麼嘔,」她啐罵道,「還不是你喝進去的,嘔出來多浪費!」

但阿川哇了半天,最終也沒嘔出來;倒是恢復了些微神智,扶着欄杆,勉強站定。

金寧不用扶他,也鬆口氣。此時她離他很近,才看到他的腦側的確被趙平打出了一道裂縫,只是裂縫裡又鑽出了三片扁平的長葉,翠綠如翡。葉子拂過她的臉頰,有些癢。

看到這道裂縫,她的氣突然消了。她嘆息一聲,上前扶他,右手抓住他的西裝,這時,一張照片從西裝口袋裡掉了出來。

「咦?」金寧又放開他,撿起照片。照片已經泛黃,上面是一個在夕陽下吃冰糖葫蘆的女孩,很漂亮,但因照片的泛黃而顯得有些憔悴。空白處歪歪斜斜地寫着三個字:秦藝弦。

她還要細看,阿川突然伸手搶過照片,放回口袋裡。

金寧皺眉,一扭頭,卻看到阿川眼角流下了淚。

她愣住了——他在哭?

首先,半屍不會哭。即使會,也跟阿川聯繫不起來:他來這一個多月,一直是帶着近乎智障的樂觀,每天下午看喜劇,遭人辱罵也只當無事發生。實在無法想象他的雙眼會淌淚,在昏黃的路燈下,被照成兩條閃閃發光的濕痕。

「不會是酒吧,」金寧暗忖,「可能半屍的生理機制不一樣,不是從嘴裡嘔吐,而是通過眼睛流出來……咦,好噁心。」

當晚,她花了很久才把阿川送回他的住處。開門後,她把阿川推進去,便準備離開。但阿川像是清醒了不少,結結巴巴道:「等……等一下……」又搖晃着進了臥室,像是去翻找什麼。

金寧猶豫一下,還是站在門口等。她不敢進去,卻好奇地往裡打量,燈光昏暗,照着客廳牆壁上的大幅照片——一輪斜陽垂在山影背後,鳥群撲騰,晚霞淒艷如天空淌出的血。她覺得很眼熟,想起來,那正是阿川被趙平襲擊時,拍下的那一輪夕陽。

還沒回神,阿川就抱着一小撂黑色方塊物走了出來,遞到她懷裡:「一直忘了,這是你的東西……很好聽……」說完,他後退兩步,躺到沙發上。這個沉默又快樂的半屍很快進入沉睡,連胸膛都不起伏。他的手捂着口袋,口袋裡是一個女孩的照片。

金寧低頭,詫異地看着懷中之物。

這是一疊唱片,有些有包裝,有些只是碟片,最上面的幾張印着歌手的名字:羅妮斯·喬普林,迪克蘭……她很熟悉,因為這些都是她親手從鄰市的廢墟里找到的唱片,後來又遺失在荒野里。

她胸膛悶悶的——原來,他早就知道是誰襲擊了他……

04

金寧原以為阿川醉成這樣,至少得休息兩天。結果次日一早,她剛到音樂廳,就發現阿川已經到了樓下,跟一群半屍混在一起。

這群半屍都是一級治癒者,被教會了怎麼砌磚壘瓦後,就只會重複地做這件事。如果沒人阻止,累死也不會停止。所以金寧從來只看到他們在廢墟間勞作,或呆坐在廣場上,展開頭頂的綠植,無聲地曬太陽。

但現在,他們圍着阿川,緊得幾乎沒有空隙。花草也挨在一起,像是廢墟里舖展開了一片草原。而由於每個半屍頭頂的植物都不太一樣,這個草原也頗為駁雜,有花有草,有樹有藤,顏色也是奼紫嫣紅。

她走過去,老遠就聽到了阿川的聲音。

「啊哈哈老李,別看你都爛透了,你頭頂的曼陀羅倒是長得很好!如果我們是孔雀的話,你一定是最受雌孔雀歡迎的那隻……哎小朵你別急呀,你的牽牛花也好看,就是有點枯萎,你最近多曬點太陽,多喝水。咦,費爾南多你頭上的植物我怎麼不認識?哦,原來是五色梅啊,那可能有點臭,不過沒關係哈哈哈反正我們沒有嗅覺……」

他逐個跟半屍們打招呼,語氣輕鬆,昨夜的醉態蕩然無存。

太陽漸漸偏升,光輝在整個福音城的表面流淌,而眼前這片緊湊的綠植,花葉幾乎被照得透明。

「幹啥呢!」身後傳來羅伯特的聲音,「還不幹活!」

好幾個半屍被他拉扯得摔倒,依舊不舍散開,羅伯特又掏出電擊棍。滋滋聲中,一大片花草都劇烈抖動起來。

半屍們終於散開,去往音樂廳廢墟的各個角落,機械地幹活。等他們走了,金寧才走到阿川旁邊,問:「你……你沒事吧?」

「啊?」阿川的語氣有些迷糊,「我能有什麼事?」

「你昨晚……唉算了。」

設計部的人下派到施工項目上,都很輕鬆,只需在驗收時簽個字就好。所以接下來,金寧就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戴着耳機聽歌,一天很快就過了。阿川卻閒不住,整天都在施工現場跑來跑去,跟各個半屍打招呼。

這就讓施工部的人有意見了。羅伯特的一個手下跑來找金寧抱怨:「你管管你那個同事,別老往現場跑,他一來,就對我們指手畫腳,影響進度啊!」

金寧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冷冷道:「你們要是按規程辦事,不偷工減料,他肯定不會說什麼。」

「這……」手下陪着笑,「做工程就是這樣的,要真一板一眼來,就干不動。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沒變。」

這倒也是事實。金寧冷言冷語把他轟走,等到下午,還是去現場找了阿川,讓他以後就跟自己待一起。阿川剛開始不肯,金寧只得加重語氣,威脅跟主管告狀,他才吐吐舌頭,蹲在角落裡。

「喂,」金寧看他一副可憐的樣子,猶豫一下,主動打破僵局,「你頭上的是什麼花啊?」

阿川抬起頭,一下子得意起來:「這啊,不是花,是草。你摸摸,長得多好!」

金寧有些猶豫。植物是半屍的一部分,她要是觸碰,多少有些不便。但阿川說得這麼自然,不像有邪念;他的瞳孔雖然已經黯淡,眼神卻很清澈。

這麼近地看着他,金寧才突然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五官立體,臉型如削。要是沒變成半屍,還算俊俏。咦,自己在想什麼……

「這是什麼草?」她後退一步,用問題掩飾心裡的一絲慌亂。

「噢,我查過,跟它最接近的,是萱草。」阿川興致勃勃地介紹,「這是學名,你可能沒聽過。它還有別的名字,比如金針菜、鹿蔥,和忘憂草。」

忘憂草……金寧看着他臉上的歡喜和得意,覺得的確找不出比這更適合的名字了。

「對了,為什麼每個半……每個生還者頭上都會長一株植物?這些根須在身體裡,會疼嗎?」

「不疼,我們沒有知覺嘛。」說着,阿川抓了抓頭頂的葉條,「但為什麼長植物,我不知道。不過我想,跟『彼岸花』試劑有關吧。」

金寧點頭。能治療喪屍的試劑提取自彼岸花,而最早的彼岸花,就是從一個喪屍身體裡長出來的。這種特性想必也隨着喪屍被治療,而留在了生還者體內。這讓她又想起了安娜與右手哥的爭論,問道:「那你們到底……」

「嗯?」

金寧小心斟酌,發現沒有合適的措辭,索性問:「算不算人呢?」

「算……吧。生和死之間,隔着一條河,本來我們已經到了對岸,算是死人。」他的手在身前一划,仿佛一道無形的線將他和金寧隔開,「而彼岸花讓我們回渡,如果能回到這一岸,我們就是人,毫無疑問。但現在,我們停在了河中心,不生不死,離兩岸都很遠。」

他的聲音里,有罕見的迷茫和低沉,讓金寧有些不忍,說:「別擔心,主管不是說了嗎,市政府正在研製『彼岸花2.0』,到時候你們就能徹底回渡,離船上岸,重新變成人了。」

「希望如此。」

說話間,已到傍晚,斜照進來的光都昏暗了不少。金寧站起來,說:「走吧,可以下班了。」

走到外面,阿川看見音樂廳附近的喪屍們還在艱苦幹活,問:「為什麼他們不下班?」

「他們……」金寧猶豫一下,「這不是我們設計部的事情。」

「但這是我們生還者的事情。」說着,阿川走向那群半屍。他沒說幾句,就見到所有半屍都停止了勞作,依次回到地面。

金寧突然想到,當初由於溝通困難,訓練這些一級治癒者幹活,花了政府大量時間,要是早點由阿川來溝通,會省不少事吧。

念頭還未想完,身後傳來了嚷嚷聲。

「都給我回去!」羅伯特滿臉通紅,顯然又喝了酒——據說他在上一個工程里挖到了酒窖,沒有上交,夠喝好些年了,「他媽的,現在才幾點,太陽還——哦,太陽落了,但太陽落了你們也不能停工!工期緊着呢!」

說着,他又掏出電棍,滋滋,可怕的電光在黯淡黃昏里格外刺眼。

半屍們渾噩無知,但有着畏懼的本能,電光一亮,便向後退縮。阿川逆着屍潮走上前,對羅伯特說:「他們累了,需要休息。」

「他們沒累。」羅伯特噴着酒氣,「他們是喪屍,怎麼會累。」

「我們是生還者,馬上就會痊癒成人。你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我聽得到,他們的確累了。」

羅伯特轉過頭,朝着金寧走來,說:「怎麼說,設計部現在要接管我們施工部了嗎?」他鼻子裡噴出笑聲,「那可太好了,我就一身輕鬆了。行吧,你們來管,市長那邊也由你們去匯報吧。」

金寧一言不發,繞過他,走到阿川面前,低聲道:「你發什麼神經!」

「沒有呀。」他說,「這不是正常的休息時間嗎?」

「這是我們的休息時間,對他們不是。」

「他們,也是我們。」

「你不要胡攪蠻纏,走!」金寧拉起他的手。她再次握到了一片冰涼。這片冰涼想掙開,但她握得很緊,白皙皮膚下青筋都暴起來了,將他往外拉。

「可是……」他還想說什麼,但被金寧拉得遠離了半屍們。

金寧剛鬆口氣,又遠遠地聽到了羅伯特暴跳如雷的聲音:「你們幹什麼!造反嗎?還不回去幹活!」

但任憑他怎麼吼,甚至用電棍擊打,也只有半屍倒地,而無人返工。這群半屍站在暮色里,像是面對伐木機的森林,既不躲避也不憤怒,唯有永恆的沉默。

羅伯特推嚷了半天,累得氣喘吁吁,也沒一個半屍肯幹活。「我以後再收拾你們!」丟下這句狠話,他就轉身離開了。

但這句也只能是面子話,工程量這麼大,又累,沒有倖存者肯干,他只能靠半屍。這以後,半屍們就準點下班,到不遠的廣場上聚集成團。阿川有時候也跟他們待一起。由於他們聚堆,廣場上只能看到一大片鬱鬱蔥蔥的草葉花枝,根本看不清臉。但每次金寧都能一眼看出阿川在哪裡。

因為他在的地方,花草格外緊促。

有一次,已經很晚了,但因為要緊急處理設計圖上的修改,她跑去廣場找阿川。天色昏暗,路燈照不到這裡,廣場上的植物連綴成一片,如同幽邃海面。她不敢走近,站在廣場邊緣,大聲喊:「喂!」

無人回應。

她又叫了幾聲「阿川」,但海面波瀾不起。

一陣風吹來,帶着暮春特有的寒意,她抱着肩膀。阿川沒有回應她,可能是睡着了,而半屍一旦睡着,就很難醒來。她頓時焦急,風變大了,腦中突然閃過阿川喝醉那天掉出來的照片,和照片上的名字。

「藝弦,藝弦,」她喊道,「秦藝弦!」

海面上掠過了一道波光。

她懷疑自己看錯,揉揉眼睛,睜開時眼前還是一片幽黑。她再喊了遍這個名字,波光再次出現,這次她看清了——那不是海面波光,而是眼前這堆長在半屍腦袋上的植物發光了。像是深海電鰻,本來與黑暗融在一起,但隨着「秦藝弦」三個字的喊出,電流驟然在骨骼里流通。

她不停地喊着這個名字。

以阿川為中心,白色的熒光沿着植物的莖葉竄動,一閃一沒。阿川頭上的忘憂草,在此時成了一顆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在往外輸出着光暈。而她喊得越快,心臟跳動得就越劇烈,光也流竄得更廣。很快,所有半屍頭上的植物都發出了光。每一根花枝,每一片草葉,都成了精緻透明的燈管。

夜風拂過這片光的海洋,枝葉顫動,光暈忽而碎成星星點點,忽而連綴成整齊一片。

燈海以下,站立的半屍們都閉上了眼睛,一片安詳;光暈之上,金寧看得目瞪口呆,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05

音樂廳的修復工程雖然延了期,但三個月後還是順利完工。金寧和阿川又回到了辦公室。一回去,金寧就覺得哪裡不一樣了。過了好幾天,她才後知後覺地弄清楚——辦公室人沒變,氛圍也沒變,依舊是大家一起排斥阿川。只是這一次,她被大家從「大家」這一邊剔除了。

她倒是不介意,在阿川來之前,她就沒多少朋友。沒人找她,她更樂得清閒。

倒是趙平有些急。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一次下班後,趙平攔住她。

「什麼真的?」

「你和那個喪屍啊。」

金寧皺眉糾正他:「他不是喪屍,是生還者。」

「你還這麼維護他!難道你真跟他……」

儘管趙平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金寧也知道他的意思。她不是聾子,回來前就聽到了不少傳言,說自己處處照顧阿川,說自己每晚跟阿川一起回家,說自己跟他的關係很曖昧……她沒有去否認,一方面是懶和不屑,另一方面,是無法否認。

音樂廳工程的後期,她的確在很多事上保護阿川,以免他遭到羅伯特的報復。她也跟他一起回家——他們都住設計部的公寓,回家是順路的,其實一路上也並沒有聊多少天。

至於曖昧……她不確定。她跟阿川接觸很多,對他也慢慢從牴觸變成了信任,但他終究只是一具會活動的屍體,不是同性,也不是異性,曖昧從何而來?

她能確定的是,她對阿川沒有戒心,還很好奇:為什麼他能永遠樂觀,能快速畫圖,能跟其餘半屍們交流,能讓頭頂的忘憂草放出光來——尤其是,為什麼一聽到那個女孩的名字,就會發光。

這些問題她一無所知,但知道得越少,就越想了解。而阿川單獨面對她時,又會變得沉默。

他們唯一聊得多的那次,是工程結束,去跟施工的半屍們道別時。他們去到廣場,但一個半屍都沒看到,又回音樂廳,也沒發現。阿川顯然有些不安,忘憂草的葉子都蜷縮起來,剛長出的花骨朵也無力地垂着。

他們去問羅伯特,遭到了意料之中的冷眼。羅伯特看着阿川,嘴角肥肉堆疊,組成了奇怪的笑容,舔舔舌頭說:「怎麼?工程結束了,我施工部的人員調動,也要向設計部請示?」

在回家的路上,金寧安慰阿川說:「應該是調到別的地方去了,修復工作很多,都需要生還者幫忙。」

阿川沉默了一會,說:「可是我還沒跟他們道別。他們沒有記憶,會忘了我。」

「都在這座城裡,你們總會遇見。」金寧說,「等你們都被治癒,他們會記起你的。」

阿川點點頭。但看得出,他還是不安,因此一直在說話。他說了許多,都與那些半屍工人有關,他知道每個半屍的名字,熟悉每個半屍的故事。他們沒有打車,直到午夜才走回家,而他的講述依然沒有停止。

「你是怎麼記住這些事的?這麼多人,這麼多不同的細節,根本不是人腦能記住的。」

阿川指了指頭頂的忘憂草,「它們幫我記住的。」

「那秦藝弦呢,」她忍不住問,「她是誰?」

忘憂草亮了一瞬,又像壞掉的燈泡一樣暗下去。草葉垂下,看不到阿川的表情——即使不垂落,他的臉龐蒼灰枯萎,也很難看清表情的變化。

「晚安,」他對金寧說,「希望你有一個好夢。」

金寧知道說錯話了,有些尷尬,說:「你也是。」便轉身回屋。直到躺在床上,她才想起科學院的研究里說過,半屍是不會做夢的。

「嗯?」趙平見她若有所思,聲音更急,「他是喪屍啊!你就算不喜歡我,也不能真的——」

金寧微怒,「你說什麼呢!我沒有!」

「那就好。」

金寧正準備走,又聽趙平用很神秘的語氣說:「那現在有個機會,可以讓你重回我們這邊。」

「什麼機會?」

「我們建了個群,聯合起來,哼,一起讓那小子混不下去!」

金寧好氣又好笑:「你們幼不幼稚啊?」

「這怎麼是幼稚呢?難道我們真能跟喪屍一起工作嗎?太瘮得慌了!他還愛表現,只要他在,主管就對我們不滿意。」

趙平這麼絮絮叨叨,足足說了半個鐘頭阿川的壞處,說得唾沫橫飛。最後,金寧還是加入了他們的群,倒不是多想回到「集體」,而是看看有誰在針對阿川。

一進群,發現果然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在。平常大家在工作群里都很少聊天,在這個群里,卻異常活躍。每個人都在為怎麼把阿川趕出去出謀劃策。有人說找到了有病毒的U盤,要去黑他的電腦;有人說要在水壺裡放農藥,等阿川給頭頂的植物澆水時,毒死他;還有人建議,要趁他回家時,悄悄埋伏,用麻袋套了,扔到郊外去……

有時候金寧忙了幾個小時,再打開群,往往發現群消息已經過了幾百條,一直往回刷都看不過來。

而那些損招,還真有人去試過。剛開始大家都不肯,群里難得地沉寂了,這時安娜突然說:「看我的!」便把束好的頭髮披下,塗了口紅,把T恤的下擺繫緊,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這個動作讓她工位周圍的幾個男人下意識吞了口唾沫。

安娜拿着有病毒程序的U盤,風情萬種地走向阿川,一邊跟他聊天,一邊悄悄把U盤插到電腦上。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U盤,插上去的時候,大家都鬆了口氣。但他們沒留意到:安娜越跟阿川聊天,臉色越奇怪,到後來眼圈都有些紅了。聊完後,安娜失魂落魄地回到工位,連U盤都忘了帶回。

阿川的電腦如期望般被黑,且無法修復,主管罵了他一頓,又給他申請了新電腦。當主管問他被黑的原因時,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來,但阿川把U盤塞進褲袋裡,什麼都沒說。

「咱們初戰告捷,以後再接再厲!」當天下午,趙平在群里給大家鼓勁,但消息發了不到三秒,又問,「是誰退群了?」

金寧看了眼群聊人數,果然少了一個。

辦公室人不多,大家七嘴八舌一核對,很快查出:是安娜退群了。

群里又是一片寂靜。

金寧抬起頭,視線掠過一排排電腦屏幕,落到了安娜的工位上。安娜個子高,屏幕後卻連一絲頭髮也沒露出來,金寧先是一詫,隨後醒悟——安娜是趴在桌子上了。

整整一天,安娜都沒抬起頭。主管來視察了一次,勃然大怒,吼道:「安娜!」

安娜懨懨地抬起頭,金黃的頭髮披下來,眼睛本來就湛藍,裡面沁着清淚,看起來更加水汪汪的。她桌子上的圖紙也被洇濕了一片。

「別着涼啊,」主管一怔,趕忙柔聲說,「辦公室空調足,很容易着涼。要毯子嗎,我給你拿過來。」

安娜點頭,主管連忙把一旁右手哥身上的毯子扯下來,給她披上。

安娜雖然有抑鬱症,嚴重時會把自己劃得鮮血淋漓,但她從沒哭過。因此不單主管措手不及,趙平也摸不着頭腦。下班後,等安娜走了,趙平衝過去揪住阿川,質問:「你把安娜怎麼了?」

「她很好。」

「好個屁,她都哭了!」

「她應該哭。」阿川說,「能哭的話,就能笑。」

這話說得趙平一愣,手勁鬆了松。阿川慢條斯理地整理衣領,又轉過身,對右手哥道:「如果你真的喜歡她,建議你早上給她打電話,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你們可以聊天氣,運動和電影,但千萬不要提到海洋。」

右手哥一聽就怒了,揚起拳頭吼道:「我警告你,別瞎說!你再說這種瞎話,看老子不揍死你!」

第二天上午,右手哥也退出了群聊。

趙平氣得在群里大罵,說安娜和右手哥被豬油蒙了心,居然跟喪屍沆瀣一氣。但這次,回應他的人就沒那麼多了。辦公室里出現了一些變化,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首先是安娜。她來得比以前早了,一來就蹲到阿川的工位旁。以前只有兩個半屍的腦袋湊在一起閒聊,現在變成了三個腦袋。又過幾天,魁梧的右手哥也湊了過去,四人絮絮叨叨,不時傳來低笑。

有些笑聲,是安娜發出的。而她笑起來,比她哭,更加罕見。至於右手哥,也變得溫柔起來——這更是讓所有人戰戰兢兢。

金寧忍不住好奇,有一次拉住安娜,問:「你們每天在聊什麼呀?」

「就是一些日常啊,」安娜說,「聊看見了什麼,吃了什麼,有什麼開心或難過的事情……就這些。」

「這些……」金寧仔細打量安娜,這個金髮碧眼的美人怎麼看也不像那些熱衷於說三道四和家長里短的村口大媽,「這些事,你也能聊得下去?」

「為什麼不能?」安娜熱情地說,「你也一起來嘛。」

「還是算了。」

金寧沒有去,但辦公室里其他人都陸陸續續去了,每天九點前,辦公室西北角都聚着一堆人。阿川帶來的橙子,他們也沒扔,就聚在一起,剝橙子,嗑瓜子,一派祥和。

趙平的群里,人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下趙平和金寧倆人。再過幾天,金寧在電腦上翻來翻去,已經找不到那個群了。

06

除了改變辦公室的氛圍,金寧發現,阿川在半屍的群體裡也很有影響。

每天一下班,他就離開辦公室,往城東的半屍聚集區跑去。搜救隊從城外帶來的半屍,如果沒評上三級治癒者,都會被安置在此。

屍疫讓全球百分之九十七的人都淪為喪屍,這些喪屍也幾乎都被彼岸花逆轉了,因此,半屍數量遠大於倖存者。即使只是把附近百里內的半屍帶回來,城裡半屍也是人類的近十倍。

剛開始人們很擔心:要是半屍再次發瘋,那倖存者幾乎沒有抵抗的能力。但人又是很容易被「習慣」俘獲的物種。時間稍微一長,半屍們一直任勞任怨,任打任罵,人們也就習慣半屍在周圍,習慣了有半屍來干苦重的活,也習慣了欺凌半屍。

所以人們居住在保存完好的區域,寬鬆便利,甚至還有網絡。而半屍聚集在城東的街頭巷尾。平常,人們都儘量遠離這裡。

金寧是跟着阿川一起過來的。

那晚她下班回公寓,還沒走近,就看到門口站着兩個人。隔得遠,四周又有暮色侵染,因此人影有些模糊。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們。

於是,她停下,站在街的另一邊。陰影遮蔽了她。

過了很久,門口的兩個人影執着地等待,而金寧,也同樣執着地躲避。

這時阿川路過,看到了她:「晚上好!」見她表情奇怪,又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門口,「咦,那是誰啊?」

「以前,他們是我爸,和我媽。」

「你怎麼不過去呀?」

金寧沒有回答。阿川停頓了幾秒鐘,說:「那你跟我去城東看看吧,正好我今天也需要人幫忙。」

路上,金寧低頭沒說話,阿川猶豫一下,還是問起了:「他們是你的父母,你為什麼不跟他們見面呢?」

為什麼呢?她想。

多少個夜裡,她覺得孤寂,需要有人來陪;多少次想給父母打電話;多少次路過父母住的狹窄街區……但每次想靠近時,她都會回到那個黃昏,回到那個無助的小女孩身體裡。

那個小女孩,剛剛在逃亡中丟失了她最心愛的布娃娃,嚎啕大哭,格外無助;而她的父母,又把她丟在牆角,雙雙逃命去了。雖然長大以後她開始理解——自己還小,是逃生中的負擔,帶上自己說不定大家都會死。但理解不等於原諒。

「沒什麼。」她搖搖頭說。

阿川也沒有再追問。

他們一起來到城東,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金寧聽過許多城東的傳聞,都是讓她不要來這裡,說是喪屍成群,群魔亂舞,惡臭熏天,來了之後卻發現這裡竟格外靜謐,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擁擠。

路燈下,半屍三三兩兩地站着,昏黃的光灑在他們頭頂的植物上。他們在夜裡很安靜,仿佛真的成了一株植物,莖枝搖擺是他們的動作,花葉摩挲的沙沙聲是他們的言語。花草的清香四下飄散,在夜風裡浮動,金寧深吸口氣,白天灌滿全身的疲乏和倦怠慢慢稀釋。

金寧跟着阿川,路過一叢叢植物。

而阿川走過的地方,都會引起一陣騷動。喪屍們從靜謐睡眠中甦醒,紛紛沖他打招呼:「嗨。阿川,晚上好。」

「晚上好。」他向一個頭上長滿了麥穗的半屍問道,「你的頭還疼嗎?」

麥穗半屍搖搖頭,高興地說:「不疼啦。你給我除草真有用,雜草沒了之後,我就精神多了。就是麥子快成熟了,到時候怎麼辦呢?」

「到時候我給你摘下來,磨成麵粉,加上糖,做成麵包。然後你可以去拿給愛麗絲吃。」

「好的!」

又走幾步,一個幾乎佝僂成弓形的老年半屍問他:「阿川啊,你找到我的她了嗎?」

他是如此老朽,臉頰上的肉萎縮成了一張皮,骨架細脆,仿佛隨時會倒下,摔成一堆碎肉。但他頭上卻長着一叢異常鮮艷的玫瑰,紅白粉均有,花朵碩大,沉甸甸地彎下來,像垂簾一樣擋住他腦袋的上半部分。

金寧仔細打量,透過花簾,發現老半屍的眼神很是悲傷。

阿川卻哈哈笑道:「老朱啊,別着急!我已經在到處打聽啦,你也知道,這座城市這麼多生還者,不容易找呀,但會找到的!你好好活着,別讓玫瑰凋謝。」

「嗯,」老半屍點頭,「我要親手送給她哩。」

走遠之後,金寧悄悄問:「這個老……老爺爺是要找誰呀?」

「一個死人。」

「噢,也是半屍啊。」

「不是半屍,」阿川轉頭看着她,「是死人。真正的死人。」

金寧「啊」了一聲,明白過來,再扭頭看那個老半屍。燈影重重里,看不清人,只有怒放的玫瑰。

他們幾乎橫穿整個城東區,才來到今晚的目的地。

「這裡?」金寧左右看看。這是一處荒廢的公園,斷壁殘垣在夜色里舖展,四周零散地站着許多半屍。公園中央有一個淺湖,倒映着月亮,夜風吹來,水面月影也隨之蕩漾。

湖面上除了月亮,還有一顆三四米高的樹。

這棵樹從湖中心冒出來,枝繁葉茂,碩果纍纍。那些金色的果子在枝頭懸掛,讓一些樹枝都彎垂到了湖面,風一吹,枝頭便在水面啄出一圈圈波紋。

金寧穿過半屍們,走近湖邊,才看清樹上結的都是橙子。只是這棵樹比尋常的橙子樹更高大繁茂。

「我們來這裡幹嘛?」她問阿川。

「來給一個朋友辦葬禮。」

金寧看向四周的半屍,問:「哪一個呀?」

「在湖那邊。」阿川指向湖心的橙子樹,「他快死了。」

「這棵樹?」金寧詫異道,「不是長得好好的嗎?」

「你跟我過來。」阿川說着,捲起西裝的褲腿,涉水走向湖心。金寧穿的是裙子,有些猶豫,但看到阿川走到了湖中心,水也只漫到他的腳踝,才放心地提起裙子,也跟了過去。

湖水冰涼,金寧穿過了水中的月亮,一直走到湖心。她站在阿川身旁,抬頭看到滿樹的橙子,一個個金黃飽滿,感慨道:「原來你每天帶到辦公室里的橙子,是在這裡摘的。」

「是啊,但今晚是最後一次了。」

金寧有些詫異,看向阿川,卻發現他沒有看頭頂的碩果,一直低着頭;她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隔着微微晃動的水面,她看到了一張蒼灰色的臉。

這本應是恐怖片裡的畫面。但如此良夜,月光伴着植物的清香,波紋晃蕩,旁邊還有阿川默默地站着,她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她甚至彎下腰,看得更仔細了。

那是一張男人的臉,因為被許多根須包裹,看不出年紀。男人靜靜地浸泡在水裡,口鼻並未冒氣,眼睛卻還有生機,間或一眨,與阿川對視着。

「我來送你啦。」阿川說。

男人張了張嘴,動得很慢,連水波都未帶動。

金寧完全聽不到聲音,阿川卻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還帶了幫手。」說着,他掏出一個布袋,把口子抖開,遞給金寧,「幫我接着。」

他把西裝袖子也挽起來,順着樹幹爬上去,摘下一個橙子。金寧連忙提着布袋,接住他扔下的橙子。他們一個摘,一個接,摘到二三十個橙子的時候,布袋就很重了,金寧提回岸邊,倒在地上,又小跑回來繼續接。她已經顧不得提裙子了,裙擺被打濕,貼在她光潔的小腿上。

月亮偏西的時候,他們總算把橙子都摘完了。金寧有些累,倚着樹幹微微喘氣,低頭一瞧,發現水裡那雙眼睛正與自己對視。隔着水波與樹根,男人蒼白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是在笑。

她再抬頭,阿川也在笑。

「你們笑什麼?」她問。

「他說,」阿川指了指水裡的臉,「你走光了。」

金寧嚇一跳,連忙跑開幾步。水花濺起來,水裡的月亮忽散忽聚。

「但你不用難為情,他說他沒有偷看,走光的時候他都閉上了眼睛。」阿川低頭把袖子整理好,再抬頭時,笑容已經消失,正色道,「他沒有說謊,這個我知道。而且他快死了,看到的一切,都沒什麼區別。」

金寧這才放心,但還是提着裙子走到安全的位置,問:「他怎麼了?」

「樹長得太茂盛,汲取了太多營養,他撐不住了。」

金寧恍然——原來水中的男人也是半屍。只不過別的半屍都是頭上冒出花草藤條,像是一個個盆栽,他卻是長出了一棵茁壯的橙子樹。樹的根須從腦袋包裹了整個身子,扎進腐敗的血肉,穿出來後又深深植根於湖底,才讓橙子樹一直屹立。

「怎麼不把枝條剪掉?」

阿川搖頭:「他不願意。病毒爆發時,他出門給兒子買橙子,但還沒回去就被咬,也成了喪屍。等他被彼岸花試劑治療好,身上就長出了橙子樹,他很呵護,從樹苗到現在這樣,只花了三年,而且每個季節都在結果。他讓我把橙子分享出去,不願意停止結果。」頓了頓,他又補充說,「不過你也不用介意,雖然橙子的養分是從他身體裡汲取的,但都是正常橙子。」

金寧點頭。她倒是不怎麼忌諱,畢竟橙子是在枝頭掛果,是物質和能量循環的一部分。她好奇的是另一個問題:「那他兒子……」說到一半,自知失言,便停下了。

但她還是看到了水下半屍的眼神。

他眼角微皺,灰色的瞳孔里透着哀傷。湖面上,樹葉被風擾動,發出低沉的簌簌聲。一兩片葉子被吹落,打着旋兒,最後在水面靜靜漂着。

阿川說:「別難過,你們很快就會見到了。」

水下半屍的眼睛眨了眨。半分鐘後,他閉上眼睛,然後再也沒有睜開。

秋天的時候,金寧又去了一趟城東公園。在那片淺湖的中央,橙子樹仍在,只是已經不再結出果實,樹葉也被秋風熏黃,一片片落下。四周不時有衣衫襤褸、舉止木訥的半屍在游弋。

看到這蕭條的景象,金寧嘆息一聲。

日子再往後,就一天冷似一天。不知怎麼回事,秋風泛寒時,金寧就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剛開始她以為這是對自己的預感。因為一個秋風吹拂的晚上,她下班回家,剛要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顫巍巍的呼喊:「寧寧……」

她轉過身。

街對面走來兩個人影,右邊那個一瘸一拐,因此需要左邊的人攙扶。這條街明明很短,但他們似乎生怕金寧會突然消失,步子很快,幾乎是小跑。

在他們走過來的半分鐘裡,金寧的確動了「趕緊開門進屋,然後把屋門關緊」的心思。她最終沒有行動,是因為剛要進去時,就被一隻冰涼的手拉住了。

「放開!」即使不回頭,她都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是誰,低聲喝道。

身側果然傳來阿川的聲音:「能躲一輩子嗎?」

「我自己家的事,不要你管。」

「你都說是家事——既然是家人,總要解決。」

她一怔。

這一耽誤,那兩個人影已經走近。路燈灑在這對夫妻的頭上,照出了點點斑白,尤其是瘸腿的男人,右邊鬢角幾乎全白。

金寧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跟父母見面是什麼時候了,但印象里,他們沒有這麼蒼老。

「寧寧,」父親儘量站直,但肩膀還是有些傾斜,「你……」

真是老套。這種場合見面,就真的沒什麼別的對白嗎?金寧心裡想,但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側過頭,避開他們的目光。

倒是阿川突然爆發的聲音讓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哈哈哈哈在門口愣着幹嘛哈哈哈哈進來吧哈哈哈哈。」阿川一邊誇張地笑,一邊開門讓他們進去。

進屋後,父母都有些拘謹,金寧也從沒覺得這間屋子這麼陌生過。阿川卻像是來了自己家,招呼幾人落座,端出茶水;見他們坐得遠,還催促着讓大家湊近些。金寧一家都不知道怎麼說話,他就主動拉起家常,問起金寧父母的近況,抱怨天氣,聊着聊着還發現有共同認識的人,就聊得更來勁了。

金寧在一旁看着,有一種魔幻感。這種「溫馨」的場景,她以為與自己絕緣,沒想到在一個喪屍的張羅下,竟這麼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她沒有覺得突兀和厭煩,反而有些……心安。

不知聊了多久,也不知道在結束了哪一個話題後,父母起身離開。臨走前,他們留下了一個盒子,轉頭看着金寧,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麼也沒說,攙扶着離開她的家。

阿川也有些困了,拍拍她的肩膀,打着哈欠離開。

他們都走後,屋子重回寂靜。金寧坐在桌子前,過了很久才把上面的盒子打開。

盒子裡裝滿了糖果,紙衣都色彩絢麗,讓她露出一絲苦笑。真是,還把自己當小孩子。但用手撥拉了下,發現糖果裡面藏着一個布娃娃。娃娃的顏色已經泛舊,但看得出經過了很好的保養,時隔多年,也能看出它的精緻與可愛。

金寧突然掩面低泣。

01

金寧給阿川發消息問他在哪,得到的回覆是城西入口的高樓天台。等她吭哧吭哧爬到時,天色已晚,斜陽垂在地平線上,光線昏黃,斜照着這座正在逐漸重生的城市。

阿川坐在天台旁,腿伸在外面,一晃一晃。他右邊還有一堆橙子。他不緊不慢地剝着橙子,吃完後,把橙子皮放在左邊。金寧來得晚,他已經吃了有一會兒,左邊的橙子皮比右邊的橙子堆起來還多。

金寧不敢像他這樣凌空坐着,小心坐到他斜後方,也開始剝着橙子。

猶豫一番後,她說:「對了……」

「不用謝。」阿川頭也沒回。

那便沒什麼要多說的了。

他們沉默地坐着。從金寧的角度看阿川,是逆着光的,因此只能看到那一叢忘憂草都浸沒在光輝里。到了深秋,不僅阿川無精打采,他頭上的草葉也懨了不少,耷拉着。

「你的草是怎麼回事?」金寧問,「生蟲子了嗎?」

「是營養不良。」

金寧想起了那棵在湖水中枯敗的橙子樹,心裡一驚,問:「那要給你施肥嗎?」

阿川轉過頭來,但面孔依然被光輝籠罩,看不清。他說:「我這叢草有點不一樣,當我難過時,它才會長得格外茂盛。」

「但你不是一直很樂觀嗎?」

「是啊。它以憂傷為食,往往我還沒來得及難過,就已經不難過了。」

「聽起來,真讓人……羨慕。」

說完後,金寧又想:這真的是值得羨慕的事情嗎?不管他有沒有負面情緒,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總歸是發生了的。忘憂草這麼一直生長,說明他其實每天都會憂傷。是啊,他這樣心思敏感、洞察人性的人,怎麼會察覺不到別人對他的敵意呢?他並非不在乎,而是忘憂草讓他永遠樂觀,但也只是情緒上的麻醉劑。

她又記起了在廣場上看到他頭頂發亮的畫面。那一聲名字的響起,必定引發了他前所未有的悲傷。

她剛想問,阿川突然站了起來,朝天台下探出身子。

金寧嚇一跳,連忙拉住他,卻發現他並不是要跳下去,而是努力看向樓下的街道。

夕陽已經只剩一條微弱的金邊,而路燈還未亮起,因此四周光線昏暗,只能看到街上幾輛救援車慢吞吞地行駛,後面跟着一大群衣着破爛的半屍。這些半屍顯然是新一批生還者,治癒程度很低,舉止木訥,即使跟着救援車,也有不少會撞到路燈或牆壁。而以金寧的視角,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枝葉花草,像是無數盆栽擠在一起,向前蠕動。

這是福音城裡常見的景象。每隔一陣,救援隊就會帶回數量不少的半屍,並不稀奇。但阿川卻與平常截然不同,不僅不顧危險地往下探,頭上的草葉也在簌簌抖動。

幾秒後,他突然轉身往樓下跑。

「等等,你怎麼了?」金寧拉住他。他的手也在顫抖。

「我看到她了!」

這一瞬間,金寧腦中已經閃過了三個字,但還是下意識問:「誰?」

「小弦。」

她放開手,阿川躥進樓梯口就沒影了。金寧也連忙跟下去,在街拐角看到了正在半屍群里扒拉的阿川,她也過去一起找,但兩人找到半夜,都沒有在這群半屍中找到他口中的小弦。

「可能是你看錯了,」金寧說,「天色這麼暗,人也多,又有植物擋着,很容易看錯。」

阿川卻堅定地搖頭:「不可能,我不會認錯小弦。」

金寧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驚喜,堅毅,又有些彷徨。她也被阿川感染了,點頭說:「她既然已經進了城,肯定找得到。明天我也幫你找吧。」

第二天,阿川請了假,金寧也去跟主管請假。主管有些迷惑,問起事由,金寧便告訴了他昨晚的事情。

主管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知道阿川的身份嗎?」

金寧遲疑着搖頭,又說:「但他對設計這麼在行,在感染前,應該是建築行業的吧?」

「不,他不只是對設計在行,你跟他接觸這麼久,沒發現嗎——他對任何事情都在行?」

「嗯……」金寧聯想起阿川的種種行為,點點頭,「音樂,攝影,我有一次還看見他幫生還者做木工。」

「還有繪畫,甚至編程。一個人不可能掌握這麼多技能,我想,這些能力應該是成為半屍之後獲得的。」

「但……半屍還有學習能力嗎?」

主管說:「即使有,也學不了這麼多。我想,這些能力跟他頭上的草有關,我查過,雖然阿川叫它忘憂草,但根本不是我們常見的黃花菜,甚至不是百合科。我拿過他的葉子去化驗,你猜從葉片裡發現了什麼?」

「什麼?」

「輻射。」說完,主管又搖搖頭,「其實也不是輻射,更像是某種信號。我們的設備沒法破譯,但看起來,他似乎能通過這株草向其他半屍發送信息。」

金寧思索道:「但他沒有惡意。」

主管點頭:「所以我才沒有上報,把這事瞞下來了。不過你說要幫他找人,我還是得提醒一下,他的身份可能跟你想象的不一樣。」

繞了一大圈,金寧才聽到重點,豎起耳朵。

「他是個殺人犯。」

哪怕金寧做好了準備,聽到這句話也愣在當場,重複了一遍:「殺人……他殺人?」

「我問過了找到他的搜救隊員,找到他的時候,他腳下有腳鏈,死刑犯的腳鏈。只是生鏽了,很容易被打破。」

「他殺了誰?」

主管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他自己也想不起來,每次我問起,他頭上的忘憂草就會發光——你也看到這個景象了吧。說明一想起,他就會格外悲傷,忘憂草跟着吞食他的悲傷,和他的記憶。而提起他的小弦,也會發生同樣的景象。」

最後,主管意味深長地看了金寧一眼,說:「所以,他跟小弦之間,一定有什麼悲傷的故事,還涉及到了殺人。要不要真的找到小弦,你……再考慮一下。」

金寧坦然地抬起頭,與他直視:「這不是我考不考慮的問題。找到了小弦,他可能會悲傷,找不到的話,他會死的。」

「我不是說他,我是擔心你……」但主管最終也把話說完,末了,補充道,「也別耽誤了工作。」

02

他們找了一天,但福音城太大,布滿半屍,根本找不完。金寧建議先去搜救隊問,但得到的回覆是:搜救隊自己也不知道。半屍太多,一進城就被各個施工隊給拉走了。有些甚至是走到一半就失散了,在城裡游弋。

「不是還要做治癒評級嗎?」金寧有些生氣,「怎麼都不登記一下?」

搜救兵抽完一支煙,踩滅煙頭,撇撇嘴道:「姑娘,你是站着說話,那也得可憐可憐我們腰疼的人吧。你知道這城裡有多少醫生?不到一千個。他們要負責幾十萬人的健康呢,上個星期我咳嗽得差點把肺吐出來,都排不上號。」頓了頓,又抽出一支煙叼上,「半屍我不知道具體數量,但一千萬肯定是過了,還在不斷地往回拉,一趟就是成千上萬,怎麼一個個登記,一個個評級?還不是看哪個聰明,就拉出來問問。其餘的嘛,都是一級,拉到街上去幹活就行了。」

「你們太不負責了!」

救援兵深吸口氣,香煙一下子燒掉一半。「我不負責任?」他噴口氣,煙霧從鼻子裡冒出來,「那些被喪屍咬成碎片的人,連被治癒的機會都沒有了的人,誰對他們負責?」說着,他揪住一個路過的半屍,把煙頭按在他臉上。

腐肉被燒焦的氣味瀰漫開來。半屍卻毫無反應,只是撓了撓頭頂雜亂的菠菜葉,嘴裡咕噥着什麼。

金寧氣得發抖,把那個喪屍拉過來,拍掉他臉上的煙頭,對救援兵怒道:「你就不怕彼岸花2.0研發出來後,他們恢復成了人類,來收拾你?半屍可都是有記憶的!」

「2.0?」救援兵更加不屑,「看來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說完,也不再理會金寧,徑自走了。

金寧也轉身,發現阿川已經不見。在聽到新來的半屍沒有登記的時候,他就離開了,一秒鐘都沒浪費,繼續去尋找小弦。

第三天,阿川和金寧依舊請假。辦公室其他人拉着金寧問,金寧便把請假的原因說了。結果除了趙平,整個辦公室都請假去幫阿川,在城裡到處問人。

他們只從阿川那裡得到了關於小弦的零星線索:一米六八,一頭長髮,瓜子臉,很漂亮,眼神清澈,聲音脆而有穿透力……

聽完後,大家面面相覷——且不說這些描述太過抽象,就算能一眼辨別,那也是她在人類時的特徵,現在成了半屍,多變也皮肉腐朽,面目全非了。

還是金寧一拍腦門,說:「你不是見過她在半屍群里嗎——她頭上的植物是什麼?」

阿川仔細回憶,說:「當時有點暗,但我記得,應該是一株鬱金香。」

這樣範圍就窄多了。接下來一陣,鬱金香成了城裡最常出現的詞,人們四處問:「哪個生還者頭上有一株鬱金香?」除了人,一些治癒程度高的半屍也在努力幫着尋找,在所有顯眼的地方貼尋人啟事。

福音城雖大,但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地尋找,消息也很快傳遍了全城。據說連市長走在街上,都被一個半屍拉住了袖子,問:「你見過一朵鬱金香嗎?」嚇得他身旁的保鏢連忙抽出槍,將這個倒霉的半屍射成篩子。

在金寧的概念里,這樣密不透風的搜尋網撒下去,找出小弦應該只是一兩天的事情。但出乎她意料,整整一個月過了,小弦都毫無消息。鬱金香也像是在城裡絕跡了,說來也奇怪,半屍們這麼多,每個頭上都長着千奇百怪的植物,卻就是沒有一株鬱金香。

「會不會……」金寧猶豫着道,「真的是看錯了?」

帶動如此聲勢浩大的搜尋,並且持續了一個月,都毫無結果,讓阿川的語氣也不像在天台時那樣堅定了。但他沉默良久,還是搖頭道:「我可以看錯很多人,但小弦,真的不會……我們再找找吧……」

最後幾個字,已經帶着哀求的語氣了。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模樣。金寧看着他,他比以前瘦了不少,臉頰上的肉也更顯灰暗,頭髮枯黃,與草葉混在一起。原本鬱鬱蔥蔥的忘憂草,現在耷拉下來,有幾片葉子的底部都露出了黃色。

半屍與植物是共生的,其中一個死亡,另一個也活不了。所以,這些都可以看出——阿川的生命在消逝。

金寧知道自己應該勸他休息,但看着他那深邃枯黑的眼睛,最終也只能點頭,說:「嗯,我們再找找。」

金寧和阿川在繼續,其他人卻逐漸放棄了。「你看錯了。」他們對阿川說,「不要再執着,冬天快來了,北方的冬天很冷的,我們要準備禦寒。」便各自回到崗位。

讓金寧感到驚奇的是,跟她一起堅持尋找的,除了半屍們,居然還有趙平,和自己的父母。

「別看我!」還沒等她詢問,趙平就先開口了,「我欠這個傢伙一棍,找到的話,就當還清了。」

至於父母,她沒有去問,他們也沒有來解釋。這兩個老人,就站在冬天的寒風裡,彼此攙扶,拿着印有鬱金香圖像的傳單,問每一個路過的人。

結果還真是金寧父母找到了小弦。

03

金寧也是後來才知道事情的經過。

父母幫着發了一天傳單,還挨個搜查好幾個街區的半屍,到下午,才又攙扶着,回到了城中心。他們畢竟還要活下去,得靠勞動來換取貢獻點。

但路過一個院子時,父親突然停下腳步,看着不遠處正在分揀垃圾的半屍。

那個頭上長滿荊條的半屍顯然是新來的,只經過簡單培訓,兩手在垃圾桶里亂翻,嘴裡還喃喃念着:「干……濕……」

母親說:「怎麼了?別說這個生還者了,我們也沒學會垃圾分類啊。」

父親搖搖頭:「不是他——你看地上。」

地上除了被半屍翻出來的湯湯水水,還有不少雜物。父親走過去,不顧髒污,從一片污穢里夾出一片花瓣。

鬱金香的花瓣。

母親愣了幾秒,也搖頭:「沒這麼巧吧?」

父親蹲下來,問那個撿垃圾的半屍:「這個垃圾桶,是誰家的?」

半屍在湯水裡撈着,捏出一個小鐵環,笑嘻嘻遞給父親,然後指着自己頭上的荊條,含糊地說:「結婚……掛……」

父親幫他把鐵環串在荊條上,發現上面已經有了不少戒指鋼圈之類,但都鏽蝕了。他又問一遍,半屍才指着街對面的院子,說:「那……那裡……」

那是一座占據了半個街道的大院,院牆高聳,大片爬山虎在牆壁上蔓延。整條街都空曠無人,住宅稀少,能產生這些生活垃圾的,也只有這個看起來有些奢華的宅院了。

父母對視一眼,來到院門口,敲了敲門。敲了幾遍後,門被拉開一道縫隙,露出半截鼻子和一隻眼睛。其實門縫已有巴掌寬,但仍能只看得到這部分臉,是因為裡面的人實在太胖,胖到這隻眼睛都快被肥肉淹沒了。

父親覺得有些眼熟,很快認出——這不就是施工部的負責人羅伯特嗎?

施工部肩負着福音城的修復工作,是肥差,羅伯特又精於奉迎。能擁有這個宅院倒並不稀奇。父親還未說話,母親就拿起那片鬱金香的花瓣,問:「羅先生,這片鬱金香是你丟出來的嗎?」

「不是。」門向里合攏了幾分,光線幽暗,裹住了羅伯特的表情,「還有,我是叫羅伯特,但不姓羅。」

說完,他就關上了門。

金寧的父母本也不是死纏爛打的人,聞言準備離開。但路過那個撿垃圾的半屍身邊時,斜暉鋪灑,垃圾堆中某個透明的物件正閃閃發光。母親以為是玻璃,走過去一看,發現竟然是避孕套。

用過的避孕套。

裡面有微微泛黃的粘稠液體,最詭異的是,液體還浸泡着一片花瓣,依然是鬱金香。

母親又噁心又困惑,抬頭看着父親。父親眉頭緊皺,皮膚縮成一連串的山巒。

這天以後,他們就沒來幫金寧和阿川發傳單了,而是蹲在羅伯特院子附近。天氣越來越冷,他們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但這種辛苦很快換來了成果——他們發現,羅伯特倒出來的垃圾,隔幾天就會出現一瓣鬱金香。這至少能證明:羅伯特之前對他們說了謊。

於是,在某個寒風蕭瑟的上午,羅伯特出門後,母親悄悄爬進了這個院子。

「你小心些。」父親扶着牆,擔憂地望着自己的老伴。他更想自己進去,奈何腿受了傷,翻不動這麼高的牆。

母親戰戰兢兢地抓緊牆頭的磚和爬山虎,說:「沒事,你就在外面等我。」說完,就慢慢翻到牆內。

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聽到裡面傳來了落地的聲音,以及一聲悶哼。

他剛要問,裡面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我進來了,很順利。」他這才放心,左右看看,提防有人過來。

牆裡,母親忍着小腿的劇痛,一瘸一拐地走過寬闊的院子。院子最裡面是一棟二層樓房,雖然久未打理,牆壁上沁出青苔,但依舊看得出原先的奢華。院子裡格外安靜,只有冬風裹挾着枯葉,在青石地板上摩挲,沙沙作響。

母親推不開屋門,便繞到窗邊,扶着窗沿往裡看。裡面很亂,衣服褲子丟了一地,倒符合一個獨居男性的身份;床上還躺着一個人,看身形很纖細,應該是女性。母親眯眼瞄着。她視力不太好,瞄了許久,終於看到床上那人灰暗的膚色,以及她頭頂長出來的花草。

那是一叢近乎枯萎的草葉,軟軟地垂在床沿。葉間夾雜着兩朵花,一朵白色,一朵紅色,都是鬱金香。

再後來的事,金寧就是親眼見證了。

收到母親的消息時,她剛回到辦公室。這些天她一直跟着阿川在城裡四處搜尋,工作落下許多,主管也漸漸不耐煩,叫她回來談話。她敲開主管的辦公室,走進去,主管才語重心長地說了第一句話,金寧就感覺到手機震動,掏出來看了一眼。

主管頓時面露不悅,就要發作。

金寧扭頭離開辦公室,主管在後面喊了一聲,她也沒聽到;走到樓下時,正好迎面碰到右手哥。右手哥見她臉色通紅,呼吸急促,拉住她問:「你怎麼了?」

她這才反應過來,急匆匆說:「找到鬱金香了。」

「啥?」

「鬱金香,我媽找到了!」說完,金寧匆匆下樓。

在她身後,右手哥愣了兩秒,隨後轉身衝進辦公層,剛進門就大吼:「找到鬱金香了!」

每個顯示屏後面都探出一個腦袋,震驚地看着右手哥。右手哥不得不重複了一遍。隨後,地板上一陣轟隆隆作響,所有人蜂擁而出,跟在金寧身後。

他們一邊下樓,還一邊齊聲大喊:「鬱金香找到了!」其他辦公室的人聽到後,也跟着跑出來。

打掃衛生的半屍馬大姐,本來坐在樓梯口發呆,也邁着僵硬的步子,混在人群里。

還有本來在保安室里嗑瓜子的保安,聽到混亂聲響後,以為是暴亂,嚇得連忙把瓜子護在懷裡;待聽清後,他們一把扔了瓜子,緊跟過去。

辦公樓的高層里,主管正坐在電腦前,憤怒地敲着對金寧的懲罰通知,剛開了個頭,一扭腦袋,就看到窗外街頭的人潮。

從辦公樓湧出的,剛開始只有七八十人,但他們整齊地喊着什麼,街上的其他人也陸續加入。

但數量最多的,還是半屍。人群的口號仿佛是某種召喚,不管半屍是在散漫地游弋,還是不知疲倦地為人類勞作,一聽到那句口號,就放下了手頭的一切,匯聚到人群周圍。人類只有一兩百人,而一條街沒走完,匯聚的喪屍都近千了,成了真正的洪流。

隔着玻璃,主管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於是他打開窗。高處的風混着聲音一齊湧進來,他不得不把頭伸到窗外,才聽到那六個字。於是主管也連忙跑出辦公室,跟在浩浩蕩蕩的人群和屍群後面。

金寧給阿川打電話沒通,找了四條街才看到他。

他站在路旁,攔住了一輛公交車,上去之後不到五秒,就被轟了下來。能坐公交的只有人類,設計部這邊跟阿川熟悉一些,其餘人依然對他抱有敵意。他卻毫不氣餒,又準備攔下一輛公交,這時,他轉過頭,看到了迎面撲來的人潮。

「找到啦!」金寧氣喘吁吁地對他說,「找到了那朵鬱金香了。」

阿川的身影有一瞬間的定格。這個冬天,他憔悴了許多。本來,「半屍」與「憔悴」,這兩個詞是很難聯繫在一起的,因為他們並未完全復甦,臉上的血肉依舊保持着腐變的灰青色,乾巴巴地黏在骨頭上。但從精氣神上,他的「憔悴」有目共睹,眼珠像是蒙了灰塵,頭髮亂糟糟的,忘憂草枯萎衰敗,身上的西裝也很久沒洗了,下擺都出現破洞了。一陣寒風從他的領口鑽進去,整個西裝都鼓盪起來,令他看起來胖了一圈。

但他這幅潦倒的模樣,長久地看着金寧,竟慢慢笑了。金寧被看得臉紅,後退一步。

「謝謝你。」他說。

「我……」金寧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緊事,連忙說,「是我媽找到的,但我現在聯繫不上她。」

好在父親是可以聯繫上的。父親讓他們來到院外,隔得老遠就一瘸一拐地跑過來:「你媽進去快兩個小時了,一直沒動靜,我也爬不進去……該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金寧連忙拉起他的手,讓他不用擔心,又問這是怎麼回事。父親便把這幾天的發現說了。金寧聽後,眉頭緊皺:「羅伯特……」

在她聽到的傳聞里,羅伯特對半屍一直有着奇怪的癖好。這一點,其他人也知道。沉默在人群里蔓延。半分鐘後,右手哥突然大聲道:「都閃開,讓我來!」

說完,右手哥就衝到院門口,大腳猛踹。

「咔嚓」,腿骨應聲而折,右手哥摔倒慘呼。安娜連忙跑過去抱住他,又回頭對其他人喝道:「你們愣着幹嘛,幫忙啊!」於是人群朝前涌動,在主管的協調下,一下一下地以肩撞門,越來越用力,鐵門終於不堪重負,被整個撞倒。

人們湧進去,偌大的院子卻空空蕩蕩。金寧眼尖,在房屋與院牆的拐角看到了母親。母親坐靠着,昏迷不醒,額頭有淤青。

金寧連忙過去扶她,掐了一會兒人中,母親才悠悠轉醒。

「快,鬱金香被羅先生搶走了,快去救她!」母親一醒過來,便驚慌地道。

父親湊過來,問:「別急,說清楚。你真的看到鬱金香了嗎?」

母親吞了口唾沫,說:「是啊,我看到她被羅先生——」她餘光瞟到了阿川,後半截話便吞了回去,「是她,頭上長了一束鬱金香。我剛告訴你,羅先生就回來了,要把她帶走,我去搶的時候,被他打到了腦袋……」

接着,有人看到後院的車痕,明顯是剛碾出來的,一路向城外蜿蜒。

「走,」主管大聲說,「把鬱金香給阿川搶回來!」

人群中,回應他的只有設計部的幾十人;但喪屍群里,阿川一動,所有喪屍都隨之涌動,裹挾着所有人向城外挪去。

他們是靠追蹤車轍行進的,但路面硬實,到了繁華路段後,痕跡更被遮得七凌八亂。這種情況,要是人類,根本就追不了;卻有一個腦袋上長滿斑斕蘑菇的女性半屍走出來,趴在地上嗅了嗅,然後木訥地伸出手,指向南邊。

阿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率眾往南走。

「真的信她嗎?」金寧聽到背後有人嘀咕,「看她那傻乎乎的樣子,恐怕只是一級治癒者啊。」

「阿川信她,有什麼辦法?」

於是,在女半屍的指引下,大家都往城外趕。但阿川擔心太慢,於是主管找了輛車,載上女半屍,阿川、金寧和父母則在後排擠着,循着味道,一路開到郊區。人群被甩到後面,消失在冷風中。

汽車穿過廢墟,輪下漸漸柔軟,最後來到了一片偌大的廢棄廠區前。

羅伯特的車果然停在廠區入口。

主管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一級治癒者還有這種能力……看來我們對半屍的評價體系,還有很大改進空間啊。」

阿川跑到車窗旁,裡面空無一人;摸了摸坐墊,卻餘溫猶存——不用說,羅伯特他們肯定是躲進了這片廢棄廠區。

金寧抬頭打量,看到廠區里布滿斷壁和破碎的磚瓦,建築傾坯,最高的牆都只有三四米。因沒有休整,蔓藤和小樹也從牆根和水泥地面冒了出來,只是在這個季節,都成了枯枝,格外蕭索。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冬風簌簌,頭頂陰雲匯聚,午後的陽光微弱又黯淡,鋪灑而下後,又被斷牆割成一截一截。

女性半屍又嗅了嗅,她的蘑菇全部張開,卻依舊眉頭緊皺。「聞不到嗎?」阿川問她。她的聲帶依舊是腐朽的,無法發聲,只能點頭。沒有了她的指引,幾個人只得分開,搜尋每一堵牆。

金寧攙扶着母親,母親小聲跟她說了在羅伯特房間的見聞。聯想到垃圾桶里的避孕套,以及此前和羅伯特接觸時,他流露出的對屍體的獨特癖好……金寧先是一陣憤怒直衝腦門,耳頰通紅,再扭頭去看阿川,看到他在每一堵牆後探頭探腦地尋找,還因步子快而被絆倒,心裡的怒火便慢慢熄滅,成了柔軟的灰燼。

她讓父親扶住母親,走到阿川身邊。

「你……你別擔心,」她說,「你會找到她的。」

「是的,我會的。」他又絆了一跤,爬起來後拍拍手,「她出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會找到她。生而為人,是有很多事情可以期許的,而這些事情都會實現。」頓了頓,他說,「只是,見到她後,我就再也不會難過了,那頭上這叢忘憂草,恐怕也會枯萎吧。」這一刻,他因不會憂傷而憂傷起來了,忘憂草有了精神,但又像只是被風吹起來。

金寧突然想起,植物和半屍是共生的,要是忘憂草枯萎,阿川也會徹底死掉吧。

她不知說什麼好,訥訥地點頭,跟他一起尋找。

天氣愈加陰鬱,最後一絲陽光都被厚厚的雲層遮住,風更冷了,刮過牆壁的時候,帶出一陣尖銳的嘯聲。也就是在這時,他們終於找到了羅伯特,以及被捆得結實的鬱金香。

04

額頭上有點涼。

金寧摸了摸,指尖有微微濕痕,她一愣,抬頭發現空中正落着細細的雪粒。這個冬天終於到了最冷的時候,雲層又低又厚,冷風打着旋兒,一會兒在阿川這邊遊蕩,一會兒又拂過十幾米外的羅伯特和他的小弟們。其中一個小弟提着塑料桶,看起來凶神惡煞。

除了血,空氣中還有一絲別的味道。金寧嗅了嗅,心頭掠過不祥。

「嚯,還真被你找到了。」羅伯特裹在一件褐色大衣里,縮着脖子,貂皮大帽幾乎把整個腦袋罩住,「狗鼻子啊,跑這麼遠都能追過來。」

阿川卻沒有看他,一直盯着他斜後方的半屍。

那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小弦了。金寧眯起眼睛,好奇地打量她,卻並未發現小弦有什麼獨特之處——她已經嚴重屍化,面色青褐,且消瘦。她似乎不怕冷,在雪天裡也只穿着單薄的白色長裙,裙擺髒污,還有不少破洞。她像所有一級治癒者一樣,有些呆滯,即使被捆住,腦袋也在微微晃動,似乎完全不了解所處是何境地。

這樣也好,金寧想,那小弦就不會知道自己遭受了怎樣噁心的侵犯。

唯一將小弦跟其他半屍區別開的,是她枯發間的那一叢鬱金香。雖然花朵也萎靡耷拉着,但白和紅的色澤依舊鮮明,像是專門別在頭髮里的裝飾。

冷風一起,鬱金香和頭髮一起擺動,露出了小弦的眼睛。

「小弦,」阿川上前一步,聲音罕見地顫抖着,「小弦,你……怎麼樣?」

小弦抬頭,也在打量阿川。

「你不記得了嗎?」阿川慢慢走過去,「我是阿川啊,我們被喪屍追到河邊,一起跳了下去。我被衝到河岸,遇到了喪屍,你一直向下漂……你還記得嗎?」

他輕柔的語調在小弦腦袋裡喚醒了什麼。小弦由木訥變得激動,扭動身子,想擺脫繩索捆縛,但掙不開。她張大嘴,發出奇怪的嘯聲,拼命向前挪。

然後,她摔倒了。

是羅伯特揪住了她的頭髮,將她拽倒;她想爬起,又被羅伯特的小弟們按住,她掙扎着,其中一個小弟狠狠一巴掌扇過去。一朵鬱金香被打斷,花瓣跌入薄雪。

「嘿!我說,」羅伯特摘下皮帽,拍着上面的雪屑,「你們你儂我儂的時候,就真的沒注意到,還有一幫反派在這裡?」

「你——你不要傷害她!」阿川還沒說什麼,金寧就緊張地道。

金寧的母親也顫巍巍走過來,勸道:「羅先生,你打我不要緊,但真的不要再做錯事了。」

羅伯特煩躁地扔掉帽子,說:「我跟你說了,我叫羅伯特,但不信羅!而且我做錯了什麼嗎,這些是喪屍啊,是殺過人的,我的孩子就是被他們活生生撕成了碎片!」

「他們是被病毒驅使才做出這些事的……不能怪他們。等新的『彼岸花2.0』試劑研發出來,他們就能被治癒,就還是我們的同類。」

「治好?」羅伯特對母親的勸說嗤之以鼻,一把拽起小弦,「看來你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這句話已經是金寧第二遍聽到了。她皺着眉頭,問:「你在說什麼?」

「彼岸花2.0早就研發出來了,只是不給他們用而已!」

「胡說八道。」

羅伯特的目光從金寧、金寧父母、阿川和嗅覺靈敏的女喪屍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一直沒說話的主管身上。「你說,我在胡說八道嗎?」他譏笑道。

主管依舊沒說話。

但這時的沉默,所代表的的含義截然不同。金寧難以置信地看着主管,儘管她讀出了答案,還是下意識問:「他說的,是真的嗎——為什麼?」

「因為這些半屍很好用啊!」還是羅伯特在說話,「世界被喪屍拉進深淵,好幾年沒生產,設施都壞了,要是所有人都恢復過來,資源根本不夠。半屍雖然笨點,但聽話,肯幹活,在這種時候把他們治癒,我們的好日子可就沒了。與其讓所有人都餓肚子,還不如一部分人先吃飽,市長又不是傻的,肯定要把藥藏着。」

金寧和父母被他的話驚得呆住,轉頭去看阿川。阿川卻似乎沒聽見,一直在盯着羅伯特手裡的小弦。

「你先放開她。」阿川說。

羅伯特說:「不然呢?就你們四個人,兩個半屍,能對我怎麼樣?」

他說的沒錯。阿川這邊只有主管算個戰鬥力——但以他的立場,能跟過來就已經仁至義盡,指望他去跟羅伯特動手是不可能的。其餘的,金寧和父母,以及那個嗅覺靈敏的半屍,加起來都打不過羅伯特這個大胖子。更何況,羅伯特身後還有七八個壯碩兇狠的小弟。

阿川沒有貿然上前,說:「我當然不能對你怎麼樣,但,」他頓了頓,「但你留住小弦,對你沒有意義。我知道你恨喪屍,你帶着老婆和兒子來中國,結果他們被卷進了屍潮。但很不巧,那時候人類正在抵抗喪屍的進攻,使用了導彈……他們連變成半屍的機會都沒有……」

他每說一句,羅伯特身上的肥肉就會泛起一陣漣漪。他在顫抖,儘管咬緊了牙,死死握住拳頭,但顫抖依然在他身上竄動。他臉上原本是勝券在握的邪惡笑意,隨着牙幫子都快咬碎,也變成了半瘋半怒的癲狂。他吼道:「別說了!」

「你記得那些場景。」

羅伯特道:「誰他媽能忘得了!」

「是的,只要見到深愛的妻兒被屍潮裹挾,又在氣浪中被撕成碎片,誰都不會忘的。」阿川看着他,語氣越發緩慢,透着憐憫,「但這並不是喪屍的錯。從那場轟炸中活下來的喪屍,即使現在被治療,也記得那些畫面。對所有人,那都是噩夢。但那並不是喪屍的錯。」

「不是你們的錯是什麼?!」羅伯特大喊,「我的兒子只有五歲,被一雙腐爛的手抓走,我記得他被那堆爛肉淹沒前的情形。他的眼睛看着我。他說爸爸你怎麼不救我。你說,我怎麼救他——周圍全是喪屍啊,我一過去我也得死!」

阿川說:「是的,你沒有錯。」

「既不是喪屍的錯,又不我的錯,那我孩子死了,到底他媽是誰的錯!」

「誰的錯都不是。」

羅伯特勃然大怒:「那你是說,我兒子該死了?」

「他並不該死,」阿川的聲音近乎嘆息,「他只是死了。」

羅伯特的憤怒凝固在瞳孔里。他愣愣地盯着阿川,一些雪花落在他額頭,融化,濕痕慢慢流下。

「但他死了……」他喃喃道。

「在我們的認知里,世界是一個循環,有人閉上眼睛,就有人睜開眼睛。此岸的草枯萎,彼岸的花盛開,都是映照。失去的人去了遠方,也不需要悲傷,你放不下,他在彼岸也不會開心。」

「所以他……他希望我放下嗎?」羅伯特仰起頭,更多的雪落下,一些濕痕從眼角劃出。不知是融雪,還是淚痕。

「是的。」阿川點頭,「我去過彼岸,很陰冷,霧氣很重。你的孩子在彼岸是一株植物,但如果他在意的人活在痛苦中,周圍就一直是陰冷的霧。太陽升不起來,花也不會盛開。這麼多年,你該放下了,他也該在陽光下生長。」

「好吧,」羅伯特抹掉眼角的淚痕,在毛絨大衣上擦乾,「謝謝你……我終於明白了,這些年,不是我在折磨半屍,是在折磨我自己……」

「悔過永遠不晚。」

羅伯特點頭,「我會為我做過的事情負責的。希望來得及,我做的錯事太多了……」

「你可以先從把小弦還給我開始。」

「好的。」

說完,羅伯特把小弦放開,解開她的繩子,低聲道:「對不起……」手一轉,指向阿川,「過去吧,他找了你很久。」

小弦驟然被放開,有些無措。她扭了扭自己的手臂——被繩子捆得太緊也太久,即使血管早已壞死,也酸麻不已。她先是看看羅伯特,畏懼地往回退一步;又順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阿川。她愣住了,頭髮在冷風中舞動,鬱金香的莖葉也隨之起伏,像是突然獲得了生命。

她張張嘴,發出含混的聲響,隨即大步向阿川跑去。

金寧看到了她灰敗臉頰上的喜悅,再轉頭看向阿川,他那千年不變的臉上,也滿是驚喜。他嘴角揚起,張開了懷抱,等着小弦撲來。他手臂張得如此開闊,像是要把小弦和整個冬天一起抱進去。這個冬天很冷,風呼呼地刮着,吹過兩人之間。

那個提塑料桶的小弟擰開桶蓋,上前一步。

這時,金寧又聞到了那陣怪異的味道。

嗅覺靈敏的半屍也有所察覺,猛然抬起頭,嘴裡嘶嘶地說着什麼。

金寧聽不懂他的意思,但阿川顯然明白了。他臉色驟變,向前撲去。

同時變臉的,還有羅伯特。他那寬闊的臉上,羞慚和懊悔的神色瞬間消失,嘴唇抿起,抿出一抹鮮紅的上揚線條。他這麼得意又殘忍地看着小弦的背影,手伸進兜,摸索着,掏出一個火機;同時,前面的小弟抄起塑料桶,將裡面的液體潑在小弦身上。

那是透明的液體,整個澆下,小弦渾身濕透。

金寧鼻尖上的氣息猛然濃烈,因而也變得熟悉起來。一個名字跳進她腦海。

汽油。

「小心啊!」她的喊聲脫口而出。

阿川奔向小弦,穿過一片片落雪。但在他抱住小弦之前,羅伯特已經點燃了火機,扔向小弦。那一瞬間過得很慢,防風火苗在噴氣口滋滋地冒出,像是毒蛇吐信;它旋轉着,划過弧線,撞到了小弦的後背。

火焰觸碰她之後,就成了蔓藤的種子,瘋狂汲取汽油中的養分,在小弦身上生長、蔓延、纏繞。從種子,到成為包裹她全身的赤紅藤叢,只用了一瞬間。這一瞬過後,小弦身上騰起了熊熊烈焰,熱氣奔涌,四周的雪花立刻融化,化成水汽升起。

阿川卻不顧火焰,依舊向前撲去,想抱住烈火中的愛人。但這時,小弦在高溫中似乎恢復了神智,站立不動,與阿川對視着。這對視很短,隔着火焰,隔着寒冬落雪,隔着生死之河,一秒即逝。

她在火中,搖了搖頭,隨後後退幾步。

這個空隙也讓金寧和主管反應過來,各自上前,一人拉住阿川的一隻胳膊——火太大,他又是半屍,肢體早就因病毒而枯萎縮水,撲上去也會被點燃。

他被主管和金寧死死抱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小弦如同燃起的樹樁,靜靜站立;隨後火焰漸弱,她也被燒焦,斷成兩截,等火被寒風吹滅時,地上只有一些焦黑的痕跡。

05

「瞧,要是我真的洗心革面,可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羅伯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臉,放下手時,嘴角綻開得意的笑容,「多美呀,少女與火焰,愛情和灰燼。」

金寧聞言怒罵:「你這個變態!我要舉報你!」

「哦?向誰舉報?」羅伯特笑得更開心了,「又舉報什麼呢——燒死一個半屍嗎?」

金寧噎了一下。

「你看,你自己都知道我根本不會受罰。燒了一個一級治癒者而已……你知道每天有多少半屍死麼?我是說,真正的死。」

金寧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答案不言自明。別的方面她不清楚,單就城市重建方面,她就知道每天有多少半屍死於意外。原本的建築工程里,會把安全放在首位,但半屍承擔起修建工作後,安全條例就有意無意地被忽視了,一切以進度為重。城市在廢墟中拔地而起,這龐然大物下面,又填築了多少半屍的乾枯血肉呢?

「你還記得重修音樂廳那批半屍嗎?結束之後,是不是就見不着他們了?」羅伯特嘿嘿笑道,「因為他們都死了啊,哼,聯合起來怠工,從那一天起,他們註定要死!把他們趕到一起,在每個半屍頭上澆汽油,點燃一個,就跟骨牌一樣,所有半屍都燃燒起來了。你說,他們是不是真的蠢,從淋汽油到被燒成灰,都沒動一下。」

金寧的左手手指一陣抽搐,她用右手握住,很快,右手也開始顫抖。

見她沒回答,羅伯特似乎覺得無趣,把手縮回大衣的袖子裡。寒風起了,裹挾着雪花拍到他臉上,讓他打了個寒顫。他的脖子也縮起來,又看了眼被主管和金寧抓緊的阿川,哼道:「你也別來勁了,告訴你,要不是你們主管在,得給個面子,今天你也得燒成灰。」

說完,他招呼小弟,向停在不遠處的轎車走去。

「站、站住……」阿川說。

金寧一愣——因為阿川的聲音竟格外平靜,聽不到任何情緒,仿佛剛才親眼目睹摯愛之人慘死,只是幻覺。阿川也沒有再掙扎,她和主管對視一眼,都鬆開了手,讓他站起。

他卻不急着站直,而是拍了拍西裝上的塵土和雪花。有些塵土和雪混在一起,成了泥漿,他也耐心摳掉,直到西裝再次筆挺整潔,才站好了。

金寧留意到,他頭上本已枯萎的忘憂草,竟也隨之挺立。這叢寄生植物像是春天的禾苗,汲取了大地的養分和微雨的滋潤,變得飽滿而茁壯。葉子充盈着綠色,連一直不綻的花苞,也豐滿飽脹,一片片花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

忘憂草重獲生機的時候,阿川臉上也徹底平靜下來。

雪越來越大,花草卻迎風挺立,搖曳生姿。草葉之下,他靜靜地看着羅伯特。

「呵,你想攔着我?」羅伯特眯着眼睛,肥肉擠着,瞳孔在肉縫中只是一抹漆黑,「我還以為你是四級治癒者,稍微有點智商的,居然想靠現在這幾個人來報復我?」

阿川搖搖頭,「現在跟智商無關,跟報復也無關,我只是,想與你分享。」

「分享什麼?」

「我的悲傷。」

羅伯特認真看着他,搖頭道:「但你看起來,並不悲傷。」

阿川向他走過去,嗅覺靈敏的半屍也跟在他身後。

他們走得很慢,也依然平靜,羅伯特卻下意識後退一步,臉上先是懼怕,繼而憤怒,扭頭對主管道:「我可是給過你面子了!」又一揮手,招呼身後的小弟們,「上,給我把這兩個傢伙弄死!」

七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對付兩個行動遲緩的半屍,結果沒有任何意外。

然而,羅伯特還是感覺到了意外,因為他打完招呼過了好一會兒,竟然沒看到他們衝上前來。

「你們聾了?」他惱怒地轉頭,發現這些壯漢們縮在一起,看向四周,臉上一片驚恐。

順着他們的目光,羅伯特環視一圈,只見暮色下的廢墟牆垣里,陸陸續續走出模糊的人影。每個方向都有,很密集,像是夜晚提前了,黑暗從牆壁縫隙里滲透進來。走得近了,羅伯特認出來的這些都是半屍,衣衫襤褸,面目枯萎,頭頂是各色植物。

但他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半屍。

哪怕是喪屍肆虐時,屍潮聚集,也不過成百上千。而眼下,這些沉默緩慢走來的半屍,把整個廢棄全區都占滿了,彼此間沒有空隙,也就至少上萬了。

而如果他站在高處,就能看到匯聚至此的半屍,遠大於這個數目。整個郊區,遍布着密麻的黑點,都在向他走來。幾百米外的半屍,都已經被擠得不能前進;而幾十公里外,依然有大量的黑點在移動。

金寧等人也被這個景象驚呆了,戰戰兢兢地縮在一起,父母拉住她的手;她反握得更緊。但半屍們似乎有所共識,外面擠得密不透風,近處的半屍卻在離他們八九米外站住,留下一個不大的空地。

「怎麼?」羅伯特臉上的肉抽動着,看不出是恐懼還是怒意,「又犯病了?我早就說過,喪屍就是喪屍,治好了也還是要咬人的!來啊,吃了我!」

阿川已經走到他跟前,俯視着他。

「不,」他搖頭,忘憂草隨之簌簌抖動,「你不會死的,但你需要悲傷。」

「你他媽——什麼意思啊!」羅伯特已經抖成一團篩子,牙齒打顫,聲音出口時被切得零碎。

阿川再上前一步,剛要伸出手,頭頂突然刮過一陣大風。空地四周的人和半屍,衣服全都烈烈鼓盪,金寧偏瘦,感覺站都站不穩。

一束光照下來,罩住了空地中心的阿川和羅伯特。

光束的另一端,是一架低低懸浮的直升機。

羅伯特用手擋住眼睛,眯着看了一眼,頓時如蒙大赦,跳起來向直升機招手,喊道:「這裡,市長先生,我在這裡!」

金寧心一跳,連忙去看直升機外的塗裝——的確,是市長的專機。

匯聚到這裡的半屍,都來自福音城。這麼大的動靜,市長不可能不注意到,不僅他坐專機來這裡,城裡的全部軍隊也緊急集結,只是數量遠不及半屍群,正在外圍列陣,試圖突進。

阿川也抬起頭。

「這裡,」市長的聲音從喇叭里傳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烈烈風聲中,阿川沉默着。即使他說話,低空中的市長也聽不到,所以寂靜持續了一分鐘後,直升機開始下降,停到空地。市長彎腰下了飛機。

他出來時,飛機里的警衛和駕駛員同時攔他,但他揮手趕開了他們。他們只能握緊武器,警惕地看着四周的半屍。但半屍太多,他們臉色發白,手微微顫抖,想必是又回憶起了當年被喪屍追逐啃噬的恐懼。

市長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環視四周。

不僅是金寧,就連主管這個級別,也沒近距離見過市長。他們只在官方新聞或傳說里得知這個男人的事跡,知道他是如何在人類全線潰敗時,依然強力組織自救陣營,抗擊喪屍,無數次險死還生;喪屍之疫解除後,他又展現出了武力之外的領導天賦,帶領大家重建家園,克服一個個難題——其中包括昔日同伴對他的政治迫害。

福音城現在秩序井然,一半靠法律,另一半靠的是大家對他的個人崇拜。

這個男人身居高位,受百萬人膜拜,但環視時與其他人目光相遇,也都禮貌地點頭,並逐一叫出了各自的名字。他顯然有備而來。判斷完場中形勢後,市長沒有去找正在對峙的阿川和羅伯特,而是邁步來到金寧身前。

「金小姐好,我是這座城市的市長,我想你應該知道我。」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你可以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有權利了解一些事情,你放心,我也有權利決定一些事情。」

聽完金寧的講述後,市長微微皺眉。他已經五十多歲,眉毛和鬢角都泛了白,加上雪花落在上面,容貌更顯得滄桑,眼神更加深邃。他看向主管,主管猶豫一下,點點頭;他又看向羅伯特,羅伯特使勁搖頭。

「我想,我已經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市長走到阿川面前,語氣謙和,「犯了錯的人,會受到懲罰,但我希望你能讓這些治癒者散開,我會處理他的。」

「市長,我……」羅伯特一聽便急了。

啪!

市長反手一耳光抽在羅伯特臉上,一陣漣漪在肥肉上盪開,血色的巴掌痕凸顯而出。

「你可以相信我。」市長並未回頭看羅伯特,繼續對阿川說。

「什麼樣的懲罰呢?」過了許久,阿川說。

「這個我們會研究的。」

「他會死嗎?」阿川低下頭,但地面上的焦灰痕跡已經被雪覆蓋,難以辨認,「像小弦一樣。」

市長直視着他:「你希望他死嗎?」

「不希望。」

「嗯,我也不希望。」市長說,「老實說,我很痛恨他的行為,即使事情經過是這位美麗姑娘告訴我的,也讓我感到噁心。但羅伯特目前負責城市的重建工作,任務很重……不過,我會找到一個合適的處理辦法。」

阿川抬頭與市長對視:「是嗎?」

市長一愣。

看到他們的表情,就算金寧再遲鈍,也明白他們之間的矛盾所在——市長顯然不願意重懲羅伯特,除了不想影響城市的重建工作,更重要的是,目前城裡人類對半屍依然很牴觸,若為了半屍而處死人類,恐怕會導致民怨。

「看來,你比傳聞中,還要聰明一些。」市長慢慢道。

「我並不想聰明。」

市長繼續說:「那你也應該明白目前的局勢。雖然你們數量多,但都是手無寸鐵,你聽,現在我們頭頂有很多架飛機在盤旋。要執行精準打擊,是很容易的。」

阿川似乎聽不出這番話里的威脅,又向羅伯特走了一步。

羅伯特躲到市長身後。

周圍的所有半屍,一起向前邁步,半屍群中的空地一下子逼仄了許多。

氣氛變得劍拔弩張。保安們直接掏出槍,空中的直升機盤旋聲更響了,氣流捲動雪花,在每個人臉上掠過。雖然金寧看不到,但她可以想見,外圍的人類軍隊肯定也接到了指令,與半屍群對峙着。

「我們都不希望事情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市長沉吟一會兒,說,「我相信辦法都是可以談出來的,所以,我提出一個籌碼,你考慮下。」說完,市長湊到阿川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

金寧離他們很近,豎起耳朵,隱約聽到了市長的話:「……注射後,你可以重新恢復成人類,真正的人類……」

一個詞跳進了金寧腦海——彼岸花2.0。市長顯然對阿川拋出了橄欖枝,許諾可以給阿川注射解藥,讓他徹底擺脫半屍的束縛。那這麼說,搜救隊員和羅伯特的話果然沒錯,真正的解藥早就研發出來了,只是遲遲沒有對半屍們使用。

說完後,市長期待地看着阿川。

而阿川顯然讓他失望了,面色沒有任何改變,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

「科技的力量,比我們想象中強大。」市長模稜兩可地回道。

阿川低下頭,夜色中,他頭上滿是花枝和落雪,看不清表情。

「那你現在可以讓他們散開了嗎?我知道,他們都聽你的話。」

阿川抬起手臂。

市長嘴角揚起,剛要說話,卻被阿川打斷了。

「市長先生,有兩點您弄錯了——第一,他們並不是聽我的話,我們是一個整體;第二,我們也不會散開的。」

在市長驚愕的目光中,阿川的手揮動了一下。隨後,所有半屍們都抬起了手,搭在前面半屍的肩上。他們整齊地向里走動,空地迅速縮緊,如浪潮吞沒島嶼。警衛們在對講機里呼救,剛要開槍,卻發現所有半屍都繞開了他們,只是向阿川和羅伯特匯攏。

阿川的手搭也搭在羅伯特肩頭。

羅伯特使勁後退,但層層疊疊的半屍抵住了他,讓他動憚不得。

「求求你……我真的知道錯了,」他嚇得面容扭曲,說話都是哭腔,「我再也不犯糊塗了,你放過我吧!」

阿川悲憫地看着他,搖搖頭,「我並不恨你,放心,我也不會殺了你。」頓了頓,「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受。」

說完,他兩手都搭在羅伯特身上。他身後,所有半屍的手也搭在了他的肩頭,如果從盤旋的直升機上往下看,會看到無數隻手豎成一個個的圓形,往外擴展。

市長皺眉,似乎好奇阿川接下來想做什麼,但還沒說話,嘴就張大了,驚訝得合不攏。

有光亮起來。

起先,是阿川頭上的忘憂草招搖着,慢慢發光,仿佛莖葉里貫穿的纖維全變成了鎢絲,而此時有電流通過,鎢絲便幽幽亮起。電流順着半屍們的手傳導,每個半屍頭頂的植物都成了燈泡,枝葉剔透晶瑩,彩光瀰漫。洋甘菊是一蓬紫色的光暈,杜鵑花亮如霓虹,寬葉吊蘭里的藍光像是起伏的潮汐……每種植物都蓬勃地生長着,都有獨特的光,連綴起來,瀰漫了整個原野。

不止市長和警衛們,就連曾經見過這番景象的金寧,也驚詫不已——當時她只看到一百來個半屍簇擁着阿川,植物泛光,而現在,亮起的植物多達百萬株,仿佛整個星空墜落到了海面,而這片光之海又淹沒了她。

她的眼睛幾乎不能睜開。

好在這樣的景象也只持續一分鐘,隨後,從半屍群邊緣向內,光暈次第熄滅。所有的光都向阿川匯聚,忘憂草更加挺拔和透亮,黃色花朵迎風綻放,每搖擺一次,都有光粒飄落,如同花粉。

幾顆光粒飄到了金寧臉上,有些冰涼,在皮膚上化開,又帶着點奇怪的溫熱。

現在,只有忘憂草在發光,照亮了羅伯特的臉。

「啊……」羅伯特掙扎着,但阿川的手牢牢搭在他肩上。

他的表情很複雜,疑惑、彷徨、狂喜,恐懼、憤怒……這些情緒逐一體現,仿佛他的臉是一本記錄了所有情緒的相冊,正在快速翻頁。到最後,他的臉扭曲已極,所有情緒同時體現,睜開眼,瞳孔里滿是血絲。

很快,他不再掙扎,只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

和哭泣。

羅伯特坐下來,嚎啕大哭,鼻涕和眼淚糊滿了整張臉。他哭得很認真,沒有求饒,也不像作秀,仿佛重回孩童時代,丟失了心愛的玩具,在暮色四合的台階前大聲號哭。

隨着忘憂草上的光漸漸微弱,他的哭泣也低了許多,幾分鐘後,他不再哭泣,而是一副木訥呆滯的模樣,低着頭,身上時不時抽搐一下。

最後的光也滅了。

忘憂草再次枯萎,葉子蜷縮着,順着阿川的臉頰耷拉下來;花瓣也不再飽滿,焉焉的,風雪一吹就散了,飄進這個冬夜的深處。

雪更密了,沒一會兒所有人頭上都積了厚厚的雪。金寧擔憂起來,阿川只穿着薄薄的西裝,會不會感冒?

「他怎麼了?」市長指着萎靡成一團的羅伯特。

阿川也很疲倦的樣子,聲音低沉:「他只是,共情了我們的悲傷。」

市長咂摸着這句話,臉上有些陰翳,好半天才說:「那他算是徹底毀了。」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主管看情況有些不對,連忙說:「那既然事情都解決了,就散了吧。很晚了,雪看起來也要變大的樣子,都回家吧。」

阿川點點頭:「是啊,要回家了。」

市長沒能救出羅伯特,面子被駁,很不高興。但他審時度勢,也知道不能在眼下發作,沉着臉道:「那先回城吧。」

阿川卻沒有動。所有的半屍也沒有動。

「我們是回家,不是回城。」在市長驚疑的目光中,阿川搖頭,「福音城,不是我們的家。」

「那你們的家在哪裡?」饒是市長見慣了大場面,也有點反應不過來,問。

「還不知道,但會找到的。」

阿川說完,轉過身,數百萬半屍也都隨着他轉身,背對福音城。他們向郊外的更深處走去。他們步伐緩慢,但步履堅定,像是密度極大的液體在傾瀉。所有經過金寧等人的半屍,都自動分開。

市長一下急了,高聲道:「你們不能走啊!福音城需要你們……」

阿川站住了,半屍潮依舊在他身邊流動。

他回頭看着市長:「需要我們做什麼呢,繼續當這座城市基座下的血肉泥漿嗎?」

「不,不啊……」市長說,「我們是同胞!」

阿川像是露出海面的磐石,兩旁屍潮湧動,他卻安靜地看着市長。

「是嗎?」他說。

「當……」市長罕見地慌張起來,頓了頓,「我會把彼岸花2.0的試劑分發下去,給你——不,給所有人。這下你滿意了吧!所有人都可以完全治癒,可以恢復成人類!」

一聽這個承諾,金寧一直懸着的心便落回胸膛了。只要市長願意公開解藥,喪屍之疫就能徹底解除,世界恢復如初,阿川也會重新生出血肉。他不再有植物寄生,能呼吸,能吃喝,能擁抱,能生長也能死亡,能哭也能愛。

旁邊的父母和主管也鬆了口氣。

然而,阿川卻沒有任何反應,淡淡地說:「成為人類?像你這樣,像他這樣——」他指着蜷縮在地的羅伯特,「的人類?」

市長的表情僵住。

「不必了。」阿川繼續說,「我們曾是人類,但被病毒帶到生死之河的對岸,後來又停留在河中間,不生不死,不人不屍。我們不想成為彼岸的喪屍,但此岸的人類,看起來更糟糕。所以,我們想順水流到下游。」

「下游……是什麼?」

「我不知道。」

市長着急起來:「我不知道你用什麼辦法能讓他們聽你的,但你不能用自己的意願代表他們!他們是想被治癒的!」

「我說過了,他們不是聽我的,我們是共同體。」阿川的眼神近乎悲憫,「我們能夠共情,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共識之下。但你說對了,有想留下的,我也不會勉強。」

說完,他轉過身,加入了屍潮的行列。

市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警衛們拼命擠到他身邊,把他和金寧等人一起帶上直升機,螺旋槳攪着寒風和大雪,載着他們升到半空。

現在半屍再也威脅不到他們了。一個右眼戴着眼罩的警衛湊到市長耳邊,大聲道:「先生,槍手已經定位到他了,正在瞄準,隨時可以——」

金寧也聽到了這句話,心懸得高高的。她想大聲提醒阿川,但父母拉住了她,父親低聲說:「別——他們不只一把槍,也能瞄準我們……」

金寧的話便噎在嗓子裡。

市長探出半個身子,俯視底下的屍潮。

空中十幾架直升機都投射了光柱,有光的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植物;被雪一蓋,積累起來,漸漸成了一片移動的雪原。

「先生!」警衛喊道,「再不動手,就沒法定位了!」

市長抬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這隻顫巍巍的手上——只要一揮下,瞄準阿川的槍手就會扣下扳機,子彈攜帶的巨大動能可以將他撕成兩半。但市長愣愣地看着,臉色由白變紅,繼而恢復成青灰色,手卻一直沒落下。

最後,他嘆息一聲,右手輕輕擺了擺。

警衛和槍手面面相覷,良久,槍手鬆開了手。此時燈柱籠罩的地方已是一片雪白,連半屍頭上的植物都分辨不出,他就算想動手,也找不到阿川。

「走吧。」

市長的專機爬升,向城裡飛去。其餘直升機也隨着移動。金寧趴在舷窗前,睜大眼睛,但夜晚太黑,落雪太大,她只能看到一柱柱傾斜的探照燈。

光柱之中,雪花凌亂地飄舞。

尾聲

很多年後,金寧一家開着車,進行了漫長的荒野旅行。

她的兒子和女兒都很開心,不管被叮囑多少次,都要把頭探到窗外。好在一路空曠,幾乎看不到別的車,丈夫又開得很慢,她也就不攔着了。

這趟旅程發生在這一年的秋天。大地金黃,房車在厚毯一樣的落葉上行駛,車輪轆轆,枯葉又被碾得吱喳不停,像是這趟愉快旅程自帶的伴奏。

他們駛離城市,沿着西北方向,去往原野的盡頭。

對十一歲的兒子和七歲的女兒來說,一切都是新奇的。尤其路過那些被蔓藤占據的廢棄城鎮時,他們的問題就會一股腦冒出來:為什麼城裡那麼擁擠,外面卻如此荒蕪?這些廢墟以前是幹嘛的?曾居住在此的人去了哪裡?

兒子稍大些,已經上小學了,搶着回答說:「因為人是群居動物啊,要一起住,才能互相幫助,把家建起來,把城建起來……這些廢墟啊,以前也是城市,但有一陣子,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怪物,互相咬啊咬的,沒有人住,這些小城啊小鎮的就廢棄了……咦,對了,那這些人最後去哪裡了呢?」

最後這個問題,不僅兒子回答不出,金寧也不知道。

多年前,埃博拉病毒把絕大多數人類感染成喪屍,浩劫毀滅了世界,但從一種叫彼岸花的植物里提取出來的試劑,將感染者從喪屍形態中解救出來。但早期的試劑並不能讓喪屍完全治癒,只能轉化為沒有攻擊欲望的半屍。所以,有那麼幾年,倖存者和半屍一起在城市裡生活,共同重建家園。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

然而,某個雪夜過後,所有半屍都消失了。罕見的大雪讓這個西南大地變成了雪原,待雪化之後,曾擠滿了福音城的半屍,消失得乾乾淨淨。市民們一片譁然,但也只知道市長那一陣子很不高興,以及城裡多了一個瘋子,其餘的消息就都打聽不到了。

最開始人們並不擔心,催促政府派出搜救隊,把新的半屍帶進來,繼續重建城市。開春後,搜救隊在城外荒蕪的大地上尋找,達到前所未有的千里之遙,竟然沒找到一個半屍。

曾經,半屍無處不在。他們雖然不再有攻擊性,但也沒有智力,只能在曠野或廢墟里結伴遊弋。搜救隊也只挑看得順眼的帶回來,荒野里依然布滿半屍。但現在,仿佛一把篩子,把曾經占具全球總人口97%之多的半屍,全部篩走了。

世界一下子空曠起來。

認清這個事實後,許多年輕的搜救隊員都哭了。

「以前它們在,覺得討厭。」一個隊員邊哭邊說,「現在它們不在了,好寂寞……世界真的只剩下我們了。」

「是他們。」有人糾正道。

倒也不全是所有的半屍都消失了。後來人們還是陸陸續續找到了一些落單的半屍,但加起來,也不過三百多個。

市長隨即公開了能完全治癒喪屍的彼岸花2.0試劑。據說解藥是剛研發出來,投放後,這些半屍全部恢復成人類,融入了社會。但他們也不知道其他半屍去了哪裡。

一個謎團,籠罩在所有倖存者心頭。

失去半屍的後果很快顯露出來:城市的重建工作驟然放緩,食物、能源也都變得緊巴巴的,每個人要干更多的活……總之,苦日子一下到來了。

但好在,日子苦是苦,總比前幾年那種擔驚受怕、隨時會被喪屍咬死的時候好多了。吃不飽飯,就喝湯;房子漏雨,就依偎在一起;沒了半屍當勞動力,就一磚一瓦地壘,過了十多年,城市已經建得差不多了。就在昨天,第一座遊樂園在曾是富人居住區的別墅遺址上建了起來,許多孩子都去玩耍,而他們在戰亂和重建中長大的父母,一邊遠遠看着,一邊抹着眼淚。

金寧和丈夫就是在那時決定,帶孩子們去外面,看看父母小時候生活過的世界——儘管這世界已經空曠,已經荒蕪,已經重新被植物占領。

他們沿着西北方向。

這趟旅程中,運氣一直伴隨着他們——每到汽油快竭盡時,都能遇到有人類生活的小村鎮或加油站。只需用少量糧食,就能從駐民手中換取汽油。

這些拋棄了城市生活、選擇在荒野獨居的人,大都脾氣不好,但看到金寧的一對可愛兒女之後,又都會露出和善的笑意。他們會贈予禮物,並告訴金寧,再往前是什麼樣的地方,讓他們做好旅遊規劃。

一個月後,他們到達了旅途的盡頭,也是這個秋天的最深處。偌大的荒野邊緣,只有一個加油站。瘸腿的老人給汽車加滿油後,告訴他們:「回去吧,再往前就沒有加油的地方了。」

「那前面是什麼呢?」金寧踮起腳。

夕陽漸沉,荒原以外的大地浸泡在斜暉中,也在她的視野里舖展。

那片土地看起來並不像地球所有。地面怪石嶙峋,色澤火紅,又有一汪汪深藍色的水潭錯落擺布。有些尖銳狹長的岩石甚至直接從水面伸出,以獠牙一樣的姿勢刺向天空。紅和藍摻雜在一起,色彩之艷,勝過他們一路碾過來的金秋黃葉。

更遠處,瀰漫着濃重的霧氣,吞噬了斜陽和她的視線。

瘸腿老人抽着煙,眯眼跟她一起遠眺,好半天才吐出一抹煙霧和一句零碎的話:「這裡是世界邊緣,再往前啊,就是它們的……咳咳……」

一陣咳嗽,他後面的話就沒再說了,只是閉目抽煙。

於是,金寧一家就在這世界邊緣停了幾天。老爺爺很喜歡她的一對兒女,在昏黃的燈下,給他們講舊世界的故事。金寧有時候在一旁安靜地聽,會驚訝地發現,老爺爺的記憶比她清晰太多,很多細節她都忘了,老爺爺卻毫釐不差地複述出來。

難道老了之後,記憶會越發清晰?或者他選擇來此獨居,面對荒蕪的世界盡頭,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只有回憶?

金寧便也會走到荒野邊緣,佇立不動,對着遠處的亂石世界發呆。往事如秋葉般,紛至沓來。他的丈夫有時候會來到她身邊,坐上一會兒 ,給她披上外套後又沉默地離開。

到了最後一天的夜裡,氣溫漸涼,濃霧如潮水般卷到她眼前。她緊了緊衣領,準備起身離開,這時,霧氣一陣擾動。

她一驚,站住了。

幾米外的一塊岩石下,轉出一個人影。夜霧繚繞,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只能看出他身形消瘦,卻背着一個巨大的背簍。他走幾步後,在地上撿起什麼,扔進身後的背簍里。

起風了,他的身影再次被夜霧吞沒。

金寧拔腿追了過去。

這場景本身十分詭異,要在別的時候,她肯定是遠遠跑開。現在反而追上去,原因只有一個——剛剛轉出來的身影,像極了某個久遠的故人。

這陣夜霧很奇怪,濃密,但並不潮濕,金寧在其中穿行了半個多小時,衣服也是乾乾爽爽的,只是有點兒涼;濃霧中也並不暗,隱隱有光,一閃一閃的,像是螢蟲群在前方飛舞。

金寧就是循着這些光往裡走的。

但她走了很久,卻再沒見到那個身影。路面崎嶇,她摔了好幾跤,在把手都摔破皮之後,她決定回去。

或許,剛才只是一個幻覺。那個人,連帶着所有半屍,消失了十年多年,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天地盡頭?

回去的路卻不像剛才這麼好走了,沒有光的指引,她在霧氣中跌跌撞撞。她掏出手機,甚至舉在頭頂走來走去,都收不到一點信號。她想起老爺爺說過,在世界毀滅前,這裡就是無人區,現在自然更不可能有信號了。

她沮喪地停下。剛才一番奔走,已經讓她有些沁汗,她靠着一塊在霧氣中模糊如巨獸的岩石,微微喘氣。氣息勻稱後,她用手撐着石壁,打算繼續找路。

這時的金寧已經有些慌張。因此,當背後的「岩石」開始顫動時,她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

「岩石」往後挪動,她沒了依撐,跟着摔倒。但失重只持續了一秒,她就陷在了一片柔軟里。是大地。大地不再是堅硬的岩土,而是由蔓藤編織的花床,將她托住,繼而包裹。

金寧只覺得眼神一黑,而黑暗中又有什麼東西在窸窸窣窣地快遞移動。她尖叫一聲,但叫聲沒有幫助她。她被蔓藤裹住,兩腳離地,在空中忽上忽下地飄動着。

但蔓藤的動作似乎很……溫柔,她並沒有感覺天旋地轉,所以在短暫的驚嚇過後,抽出手來,把臉上的蔓藤扒開。於是,她張大了嘴,因為身邊的景象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一片森林。

在這世界盡頭的蠻荒之地,在僵硬又危險的岩石林地後面,居然有一片森林。

如果只是森林,她不會奇怪;如果這片森林會發光,她也見過類似景象,不至於驚訝。讓她難以置信的是:這片一眼看不到邊際的發光森林,竟然是一個整體。

她看到蜿蜒曲行的蔓藤,長達數百米,扎進一株株巨樹的樹幹,像串燈泡一樣把它們連起來。樹的枝葉在發光,藤條里也有光亮流轉,仿佛營養在彼此間輸送。挨得近的樹,枝葉不是勾搭或纏繞,而是連着的,同一枝條長進了兩棵樹里。金寧移動得快,看不仔細,但所看到的任何花草樹木、藤條灌叢,都是連為一體的。

看起來,地底似乎長了一株遠超想象的盤古巨樹。樹的根須扎入熾熱的岩漿,汲取能量,而軀幹則撐破大陸板塊,還在不知疲倦地生長。這片方圓數百公里的廣袤森林,只是它露出地表的一小部分。

而金寧就在樹葉間穿梭。蔓藤快到盡頭時,就有別的蔓藤伸過來,纏住金寧,接力賽一樣讓她繼續飄向森林深處。

於是她更驚訝——這片森林不僅僅是一體,還是活的?

不僅蔓藤能伸縮,樹葉也在優雅地搖擺着。有些樹枝向彼此移動,葉子簌簌抖動,仿佛在說悄悄話;她還看到兩根直直的樹枝靠攏後,一下變柔軟了,交纏在一起,葉子貼合,在光暈中如同擁抱的戀人。地上的花草也有了生命,有一蓬藍花草甚至蹦蹦跳跳地爬上了一棵樹,在枝頭蜷縮,迎着月光入睡。

甚至幾人合抱都夠嗆的樹幹,也能聳動身子,在地面移動。金寧想起之前倚靠的「岩石」,應該也是一顆大樹,只是自己當時在濃霧中沒看清楚。

她驚詫於四周的奇景,沒留意到,身上的蔓藤已經慢了下來。她在下降,很快落到地面,腳尖碰地,踩到水裡她才反應過來。蔓藤從她身上剝開,捲曲着回到四周的樹枝上。

有一根蔓藤離開前,還衝她擺了擺藤尖,像在告別。

她連忙站穩。

這是整座森林的最中心,難得地出現了空地。空地中只有一棵大樹,是她一路所見中最粗、也是最矮的,樹蓋如傘撐開,只比她高出半米。這棵樹很孤單,周圍是一片淺淺的水窪,只有稀疏的幾根枝條伸出來,連向遠處的樹葉。

整棵樹都是透明的,像是一柄發光水晶做成的傘,佇立在淺水間。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很慢,每一步都帶着水聲。

金寧的心砰砰砰加速跳起來。

她轉過身,看到了涉水而來的故人。

「你好啊,金寧,」對面的人把背簍解下,站直了,微笑地看着她,「過了這麼多年,你沒有變化。」

可一別十數載,金寧從裡到外都不同了。她還不到四十,而城市重建工作長久而艱辛,讓她過早地有了衰老的姿態,不僅魚尾紋在眼角紮根和繁衍,背也有些佝僂。她的身份,也從少女變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男人的妻子。年輕時常掛眼角的憂愁已經消失,更多的是平和,以及想到家人時不經意露出的微笑。

真正沒有變化的,其實是他。

他還是這麼瘦,臉上皮膚皺縮,但眼神溫和,嘴角笑意摻雜着喜樂與悲憫。只是記憶中他那身永遠整潔的西裝不見了,身上的布料看不出材質,很是髒舊,下擺還被樹枝勾破,垂成一縷縷。

這一刻,金寧有些鼻酸。

但她還是揚起頭,努力擠出一抹笑容,說:「好久不見呀,阿川。」

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了夜風,霧氣散盡,有些冷。

金寧縮了縮肩膀。

阿川本來正低頭把背簍的東西挑出來,頓了頓,突然抬起手。幾縷光線從樹枝上射出,落到他指尖。手指微跳,光線斷開,遠處傳來巨樹挪動的聲音。很快,金寧就感覺不到涼意,似乎風已被樹牆擋住。

「它們……我是說這些樹,」金寧呀道,「都聽你的話嗎?」

阿川搖搖頭,笑笑說:「沒有呀,是我們共同的想法。」

他蹲下來,繼續挑揀背簍里的物品。金寧看到,那些都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大小都有,有一個的形狀長得很像小鴨子,只是比較毛躁。這些初具造型的石頭被挑出來後,放進了水窪里。水明明很淺,連金寧的鞋底都漫不過,石頭放進去後,卻迅速下沉,被泥地吞沒。

阿川一邊放石頭進去,一邊說:「抱歉啊,孩子們鬧了好幾天,得先把玩具給他們。」

玩具?孩子?金寧心裡嘀咕着。

他把所有石頭都放進去,又捧起一抔水,順着脖子飲下。

「過來的時候,沒嚇到你吧?」阿川甩甩手,水珠劃着弧線落入水面,「他們幾個聽說你來了,太熱情,非得過去接你。」

「他們,是誰呀?」

阿川說了幾個名字,但金寧都沒什麼印象。阿川不得不再次提醒:「都是以前在設計部打雜的半屍們。最後跟你打招呼的,是馬大姐,是給我們那一層樓做清潔的。」

金寧在記憶里搜尋,這些人的模樣依稀出現在腦海里,但又像今晚的霧氣一樣散去。她搖搖頭。

「沒關係,人類的記憶是這樣的。」阿川笑道,「所以你呢,這些年過得好嗎?」

「挺好的,我結婚了。」她抬起手,戒指在月下閃爍着微光。

「嗯,我看到他給你披衣服了,是很溫柔的男人。恭喜你。」阿川猶豫一下,「但看起來,他似乎……」

「是的,他之前是半屍。」金寧說。

阿川點點頭:「至少這一點上,人類沒有騙我們,彼岸花2.0是可以完全治癒埃博拉病毒的。」

「但被治癒的,只有極少數。絕大多數半屍都不見了。」

「嗯,他們都到了這裡。」

「這裡?」金寧詫異道。

阿川指向水窪,而水面迅速蒙上一層彩光,光影游離,組成了晃動、卻又清晰的影像。

現在,他們站在一面巨型屏幕上。

金寧低頭,看到了半屍群跨越雪原的畫面,那是數以千萬計——甚至更多的屍群,即使是高遠的俯視角,也看不到這些密密麻麻的黑潮的邊緣。他們行過雪原,留下紛亂腳印,但很快又被大雪覆蓋。隨後鏡頭加快,這些半屍穿過曠野,穿過嶙峋的岩石區,走向亘古以來就無人涉足的荒漠。等他們到達時,冬天已經結束。他們在此紮根,像春天播下的種子,整齊地站在沙地里,越陷越深;到了秋天,他們的屍骨完全腐朽,卻有茁壯的幼苗鑽破沙地,快速生長。很快,冬雪覆蓋,樹苗卻凜然不懼,迎風頂雪地成長着,最終成為規模浩大的森林。

金寧留意到:在森林生長的過程中,還不斷有半屍加入,佇立不動,腐朽後成為樹林的一部分。

「到現在,這種加入都沒有停止。」阿川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有些半屍是從地球另一端跋涉過來的,行動又不太方便——你看,今晚也有。」

金寧順着他的手看過去。

空地外枝葉聳動,一個衰老得幾乎只剩骨架的半屍走出來,走向這片水窪。他身上的衣服已經不能用襤褸來形容,近乎完全腐爛。水明明清澈,阿川還喝過,但這個半屍一走進來,腿骨就溶解在水裡。他摔倒,但都沒有激起水花,因為它一接觸水面,就整個溶解,像一根蠟燭被按在燒紅的鐵板上。

「我們,又多了一個同伴。」阿川說。

金寧已經完全摸不着頭腦了,下意識問:「那你們總共有多少人?」

「我們不是人。」阿川微笑地看着她,「我們原本有5884324565個同伴,就在剛才,數字已經變成了5884324566。」

金寧默算了一下,這個數字是舊世界全球總人口的百分之七十多——拋開倖存者,在戰爭中死去、來不及轉化為喪屍的人,以及在各大城市的重建工作中徹底死去的半屍,其餘半屍加起來差不多就是這個數目。

也就是說,那些突然消失的半屍,全都穿洲過洋地跋涉至此,匯聚成林。

她腳下,埋葬着近六十億人類的屍骨。

「所以,這裡是所有半屍的……」她猶豫地說,「墳墓?」

「是家園。」

「啊?」

阿川擺擺手,水面光影再次變換,出現了地面以下的景象——一根根發光樹枝糾纏着,輕輕蠕動;岩石間鑿有孔洞,裡面有光粒和分辨不清的雜物在依次運輸……畫面比例縮小,整個地下世界呈現在她面前。這是一個無比龐大、複雜,但又有序的城市,每個部分都互相連接,而每個細節,又在做截然不同的事情。

「你看,這裡是我們的家園,所有同伴都生活在裡面。人類的肉身只是軀殼,肉體腐敗對我們而言,不是死亡,是進入另一個階段的標誌。你沒看到嗎,你腳下,是我們的城市?」

「我看到了……」金寧從震驚中回過神,喃喃道,「這已經不僅僅是城市了。」

阿川含笑看她。

「更像是新的……文明。」

「嗯,這個詞更符合我們的現狀。」阿川介紹道,「我們有自己的語言和藝術,有約定的規則,有族群觀念,也有不同的信仰。最近,有不少同伴新成立了一個教派,叫黑膠音樂教,你肯定會感興趣。」

「你們還會聽音樂嗎?」

「哈,我們已經聽不到聲音了,不過依然能欣賞音樂——通過電信號、纖維顫動和磁場感應。」

「那這些……」金寧指了指腳下變換的離奇光影,「這是你們的魔法嗎?」

「這是科技,結合了細胞游離技術和薄面成像原理,某種程度上,跟全息影像比較接近。」

「是你們帶過來的科技?」

阿川搖頭,「是我們研發出來的科技。」見金寧表情更加困惑,解釋道,「加入我們的同伴,都有生前的記憶,而且記憶可以上傳,隨時分享和調用,永不會磨損。但即使擁有所有人類的前沿科學知識,也不適合我們的生態。人類文明建立的基礎是金屬、電、欺騙和懶惰,而我們的基礎是有機液、磁和共享精神,科技的應用不能共通,所以我們只能重新研發。」

接着,他介紹了特殊材料的根須如何扎進岩漿,如何汲取能源供整個文明使用,新文明里的人們如何分工,最近又有哪些新的技術被發明……

金寧並不太懂阿川的介紹,有些新技術她聞所未聞,但一聽,就知道已經遠超人類世界最輝煌的時刻。他們甚至在研究生物質飛船,已經可以突破大氣層。

她的頭皮一陣發緊,從未有過的震撼貫穿身體。

腳下,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參與了福音城的重建,深知文明崛起之艱難——所有倖存者一起努力,辛苦十多年,也只將城市建設到勉強維持生存的局面。而這些半屍,從一無所有,到建立完整、輝煌、生機勃勃的先進文明,也只花了同樣時間。

她想起了阿川當年帶着半屍離開時說的話,「所以,我們想順水流到下游」。是啊,半屍不生不死,停在河流中間已經很久,去不了彼岸成為屍體,此岸的人類也不願意接納他們。於是,他們順流而下,漂向了進化的支流。

但現在看他們發展的規模與速度,更像是從支流進入幹流,找到了生命真正的進化路徑。

而人類,在還在狹小的河灘邊,艱難地撥草行進。

「這麼多半屍,是怎麼聚集起來的呢?」金寧問。

阿川指了指頭頂耷拉着的忘憂草。「它能吸取我的悲傷,也是半屍之間的聯絡器。」

金寧點點頭。當初看到阿川在城裡的種種異象,她就懷疑過,半屍應該也有一種區別於人類的聯絡方式,就像當年喪屍橫行時,也能以手勢交流。而阿川身上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頭頂那一叢能吸收憂傷的忘憂草。想來,也是忘憂草在幫他跟半屍們聯絡。

「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株草會長在我的頭上,但它越茁壯,聯絡的範圍就越廣。那一夜,小弦死的時候,它讓所有半屍都建立了感應,即使在地球的另一端。也就是在那時,我們決定,不再試圖回歸人類群體。所以我們尋找了新的生命形式。」

「那你呢,」金寧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既然要拋棄軀體才能加入這個文明,你怎麼還……」

「我在等你。」阿川說。

阿川說着這樣輕佻的話,但表情鄭重,眼神溫潤如月。他繼續說:「當時我走得很急,還沒有向你道別。你說過,道別比相遇更重要,如果沒有道別,那相遇就沒有意義。」

「嗯……」金寧又低頭,鼻子也再次酸起來,「那我們還會再見嗎?」

「或許吧,兩個文明都在發展,總會有相遇的時候。」

說完,阿川的腳在水裡消融。他在下沉。金寧本來需要仰視,但慢慢地,他就跟自己一樣高了,還在不斷滑落。他以蠟燭的姿態融入水中。整個過程很快,但在金寧眼裡卻無比緩慢。她看着阿川的臉,十年都沒變,只是現在有些疲倦。但他在微笑,他的微笑就是告別。

阿川消融了,整個空地水窪上,只有金寧——以及,近六十億生命組成的新文明。

水面亮起一道光,很柔軟,像是絲帶,又像游魚一樣游向不遠處的透明大樹。它沿着樹幹中心往上,在兩米高的部分停下,光帶散開成五彩的粒子,組成了兩個人影。

一個是阿川。他的五官恢復了豐盈,是感染病毒前的模樣。這是金寧第一次看到他的真實長相,跟無數次想象中的都不一樣,但看起來,勝過她的任何想象。另一個人影則有點面熟——是小弦。金寧看過她的照片。她曾感染成喪屍,又被焚燒成灰燼,現在她在這晶瑩剔透的樹幹里,恢復了青春和美麗,微微閉眼,靠在深愛之人的懷裡。

阿川和小弦以固定的姿勢擁抱着,像是被琥珀凍結。隔在生死兩岸的戀人,終於在新的文明里相聚。

金寧使勁睜大眼眶,睜了許久,好歹沒讓眼淚流下來。只是微風吹過時,眼角會陣陣發涼。

清晨的時候,金寧回到了營地。

孩子們和丈夫等了他一晚,見她出現,都擔憂地迎上來。兩個孩子更是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腿。

「我沒事,」金寧摸着孩子們的頭,從兜里掏出兩塊鴨子形狀的石頭,遞給他們,「看,媽媽給你們帶了玩具。」

孩子們的擔憂立刻跑到九天外,捧着石頭,驚道:「哇,這個石頭鴨子好真呀!」

金寧含笑看着他們。

這兩塊石頭,是她被蔓藤護送離開前,從透明樹幹的中部吐出來送給她的。當時她覺得眼熟,想起這不就是阿川放進湖裡的石塊嗎?只是放進去時,石塊還有很多毛躁刺棱的地方,現在就完全成了圓潤光滑、惟妙惟肖的鴨子形狀,連顏色都染黃了不少,仿佛森林之下有個玩具加工廠。

打發了孩子,丈夫上前,說:「我們很擔心你。」

「我……」

丈夫輕輕抱住她:「但你安全,這就很好。」

他們收拾好行李,都放上車後,跟瘸腿的老爺爺道別。老爺爺有點不舍,跟孩子們說了很久的悄悄話,又抬頭看着金寧:「所以,你見到他們了嗎……」

「見到了。」金寧說。

老爺爺點點頭。

金寧一夜沒休息,很困,便由丈夫來開車。她靠着窗子,往後看,太陽升起來了,這片邊緣之地卻更顯得幽暗。她看到老人佇立在路邊,但被陽光剪成模糊的影子,不知道是在目送自己,還是轉身守望着背後的土地。再往後,斑駁的色澤被黑暗攪渾,模糊不清。但她知道,穿過幽暗,穿過荒野,會有一片神奇的樹林,和一雙正與自己對視的眼睛。

作者簡介

2012年發表處女作後,他很快成為《科幻世界》雜誌核心作家,作品多次榮獲中國科幻銀河獎和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多篇作品被譯為英文在海外發表。

阿缺的科幻小說糅合浪漫與殘酷,立足故事與傳奇,在更新代科幻作家中可謂獨樹一幟。

蝌蚪五線譜譜編文章/轉載註明來源

責編/小西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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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1-15 04:01:08

確實不錯,挽回了不少瀕臨離婚的家庭!

頭像
2023-10-12 20:10:52

可以幫助複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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