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否認上帝偏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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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這是一篇關於絕症患者的故事,記錄他們對生命健康的渴望與求生的熱望。與他們命運息息相關的家人對於他們的各種態度及面臨的各種壓力與考驗。他們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裡努力掙扎,與命運抗衡,堅強與意志的磨礪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力。沒有經歷着這一切痛苦的人們,不要否認上帝偏愛你!

喝一碗孟婆湯忘記此生,願來世讓心變得溫暖。

------ 摘自一位21歲的格淋巴內綜合症與淋巴癌患者生前幾日的一句話。她的網名叫擁抱陽光。

不要否認上帝偏愛你

我躺在病床上,雙腿不能動彈。還好,我的雙臂還能支撐我坐起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射到了我床上的一角,溫暖明亮。謝天謝地,我終於可以不用呆在全是藥味兒的ICU病房了。這意味着一天的費用可以5位數降至3位數。我還可以苟活人間。我還可以陪伴我3歲兒子的成長。

母親坐在我的床頭,幾根花白的頭髮散落在滿是皺紋的臉上,眼睛渾濁而通紅,估計又一夜未眠,看我醒了,擠出一絲微笑道:「寶兒,你醒了,我去給你端碗粥喝喝。」趕緊起身往外走,怕我看到她快掉下的淚。想起我已年過六十歲依然為生計奔忙的父母,我悲從中來,只可惜一家老弱病卻少了根支柱。他始終沒出現過,我安慰着自己,或許他不知道吧。

一群白大褂過來例行查房了,等他們飄過,我又是幾大包的藥水要掛,幾管子的血被抽走。我從我的手機屏里的鏡子裡瞟到了我的臉,已經不再像一個才22歲女孩的臉。眼窩深陷,毫無精神。臉頰有些水腫,慘白沒一點血色。頭髮凌亂,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已經好多天沒洗頭了。嘴裡是苦澀的味道,讓人沒有食慾。只能靠這沒完沒了的掛水讓我還保持着些許的氣力。我看着我骨瘦如柴的手,它曾經溫軟如玉。他最喜歡摸着我的手,溫柔地說:你的這雙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手。說完會用他溫暖性感的嘴唇輕輕地吻一下,我能感受到受寵的溫暖。可現在,這手已乾瘦如草根。他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我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滿腦子的過去,不敢想未來,我還有未來嗎?

母親餵我喝了點米湯,不管怎麼沒胃口,我還是努力吃了點,我想讓我自己有力氣坐起來,自己能吃、能上廁所,我不想連累家裡的親人。我想着小寶還在家,這幾天一直跟爺爺在一起不知道有沒有哭鬧?我吃過後,對母親說:我想睡會兒,我沒事了,你回家看看吧。母親看看我,有些不放心,猶豫了半會兒還是說:我快去快回,那你就先睡會兒。「嗯」我點點頭,「我睡了。」我趕緊閉上雙眼,我怕看到母親為難的表情和佝僂的背影,直到母親的腳步走遠我才睜開眼睛……

第二天,媽媽怕我一個人悶,把我的手機充好電給了我。在一個人時,我忍不住又撥了一次他的電話,雖然已經撥了無數次他的手機,我每次都心存一絲希望,可是依然是「您撥打的號碼已啟用通訊助理服務---」我失望極了。翻着QQ空間裡的照片,一次次重溫我和他的過去。四年的生活軌跡在這些照片的記錄下一一呈現在我眼前:

18歲的我一臉陽光,笑容純真,小小的酒窩映襯着當時的幸福與甜美。而旁邊的他和我一樣,帥氣里也透着點稚氣。我們相依坐在草地上,做着王子與公主愛情夢。他的父母就成了童話故事裡阻止我們愛情夢的巫婆。那時我們才高中畢業,因為年齡還太小,怕耽誤他的前程,他的父母想盡了一切辦法阻止我們在一起。他的母親還有一次跑到我家,指着我父母的鼻子叫囂:「管好你們的女兒,不要有人養沒人教,不要讓她再勾引我兒子!」我氣憤不過,找她理論,重重地挨了她一耳光!這一耳光也沒把我打醒,反而加劇了我們對愛情的憧憬與渴望。你認識你的玫瑰花嗎?對你的玫瑰花付出多少你就能得到多少!這句話是我寫在這張照片下的註解。於是我們不顧一切地在一起,為了我們的青春不留白,為了彰顯我們的愛情誰都無法阻攔。可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卻會阻攔這青春期莽撞的愛情。

我打着點滴,無事可做。我的父母的照顧我3歲的兒子,還要忙着生計,一個小小的雜貨店。我只能一個人躺在醫院胡思亂想。我的病還不至於讓我絕望,通過康復訓練我還有可能站起來。為了我可憐的孩子還有年邁的父母,我還得站起來,不是嗎?我在網上查了下相關資料,康復雖然是概率事件,在格淋巴利綜合徵這種病里概率還是有20%的。這20%的概率就是我的希望。我還想帶着我們的孩子,與他相認的那一天,我不相信他真的不認我們母子。他只是迫於現有的壓力吧。他大學畢業後有工作了一定會來相認的,他跟我說過。還有一年,他就大學畢業了。大學的校園 應該是鳥語花香,充滿朝氣與學習氛圍的吧。那是我現在夢想的天堂。可惜,那時的我卻在該學習的年齡選擇了愛情!高考結束後,上天給了我兩個重磅消息:一個是我高考以1分之差落榜而他考上了遠方的大學。另一個是我已經有了3個多月的身孕還不自知!

那天從醫院出來後,我們倆個傻冒不知所措,在醫院後的花園裡我倆相依偎着坐到了大半夜。說了此生最多的情話和今生的承諾。我已被愛情的火焰燒成了灰,已經沒有理智。無知者無畏!為了我們堅不可摧的愛情,我決定順其自然,生下這個小生命。這樣或許他的父母就會接納我了。

看!就是這張照片,襁褓里的小生命降生的第一天我用手機拍的。粉嫩粉嫩的小臉像極了他。可他卻不在,這個年輕的爸爸還坐在課堂里。我用微信拍照片給他,算是讓他們父子見面。而他卻只會了輕描淡寫的三個字:「知道了!」我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冰冷。他的降生沒有給我帶來一絲的欣喜,卻是無盡的煩亂與不知所措。從此,愛情的火焰逐漸熄滅,卻仍留灰燼的熱度。我有些失望,卻還是留着希望。這三年來,我努力生活着。一個未婚媽媽遭盡了白眼、背後的指指點點。我仍然充滿希望,就只因那一句:「等我畢業,我有了工作就回來接你!」

上帝動動小指頭,一個人的命運就能急轉直下。就如同一隻螞蟻在路上艱難行走,突然一隻大腳將它踩得粉碎。只是恰巧被碰上,沒有原因。可人類不一樣,他會賦予各種原因:諸如前世做的孽,你惡有惡報,這是你的因果。如今,我一個人躺在這病床上,就是承受這前世的因果嗎?

中飯時間到了,病房裡充斥着各種味道:飯菜、消毒水、尿味兒……旁邊病床的老太太關心地問我:「姑娘,沒人給你送飯嗎?」我有些心酸,這讓我又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知道他們忙得可能忘了時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他們肯定會來。我強忍着眼淚回答道:「我媽媽會來,只是遲點兒。」

「你要不要先吃點兒?我這兒有」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還是不放心。 「不用,您吃吧,我這會兒也沒什麼胃口!」 我對她的善意報以微笑。她如孩童般也對我笑笑說:「那我先吃了哦,我最喜歡吃我老伴兒燒的菜了!」一臉的幸福。她的老伴兒,一個乾瘦的老頭,卻看上去很精神。他聽着這誇讚,在一旁呵呵笑着,很心滿意足地看着她吃着。還不時地提醒着、嘮叨着:「你吃慢點,別燙着」。「你看你,都吃漏在下巴上了」用紙巾給老太太擦着,像照顧一個三歲的小孩。我想最美妙的愛情不過是經歷歲月風塵仍然在平淡中沉澱的這份親情,最後就變成這一句關切的嘮叨、一個默契眼神的事。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們相濡以沫30 多年。他們近四十歲才有了我。從我記事起,他們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一生勤勤懇懇,粗茶淡飯,似乎也無歡喜也無愁。只有「我」變成了他們這輩子的煩憂:遲遲不出生讓他們焦急萬分,四處求醫。我出生了,他們節衣縮食,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我長大了,他們又為我的前程和一生的幸福擔優,被他的父母指着鼻子謾罵。如今我懂事了,可我生病了,還帶了個小的外孫給他們撫養。佛說:「有的孩子生來就是來討債的!」我就是他們今世的討債鬼吧。

「寶兒,吃點稀飯吧!」媽媽急急地進了病房,喊着我的小名,打開了保溫盒裡香噴噴的稀飯。媽媽的頭髮白了很多,風吹得有些凌亂,一縷一縷散落着。臉上被歲月這把刀刻成深深淺淺的道道皺紋,汗水順着臉上的溝壑在燈光的照耀下匯了一道道銀光。媽媽遞給我又白又稠的稀飯,很香,我嘴裡是苦的,沒什麼食慾,但還是努力吃了幾口。媽媽看着我吃,勸我多吃幾口,我很聽話,又吃了幾口。我以前沒有這麼聽話過,我總是很自我。我曾經為了他,跟我媽爭吵,狠心地對我媽說:「這輩子我寧願離開你們,我也不離開他!」從來沒打過我的媽媽氣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直哆嗦,只能打我一耳光解恨。現在想來,最靠得住的還是親情。只有親情是你願意無條件地付出,是一種相互的依賴,無條件地包容。當愛情沒有升華成親情時,最後激情退去只留平淡與遺憾甚至怨恨。

媽媽看着我多吃了幾口,滿臉欣慰,關切地問我:「晚上想吃點什麼?魚湯?」我根本不關心吃什麼,為了讓她安心,我點了點頭:「好吧,豆豆怎樣,他有沒有問起我?」「娃還小,天天樂呵呵的,我告訴他你到外地去了,過幾天回來給帶很多好東西。」媽媽邊收拾東西邊說着:「這樣他也就不找你了,不然,非過來添亂不可。」我雖然心裡掛念他,可也不能給家裡再添亂,媽媽要送飯又帶他也不方便,只能在心裡默默想念。那時生下他後,我並沒有得到他家裡人的承認,他也逐漸冷淡。孩子哭鬧時,我心情很糟糕。

我有些後悔生下了他。可有一天,豆豆突然會喊媽媽了。那稚嫩的童音能穿透心扉,喚起了我作為母親的柔情。從那天后我開始逐漸學會為人母應該付出的愛。似乎這種情感與生俱來,只是潛藏在我生命的某一處,被孩子的叫喚一下喚醒。看着自己的媽媽為我忙前忙後:洗飯盒,倒尿壺,又弄來熱水給我擦臉擦身體。溫熱的毛巾敷在我臉上,我有些眼發酸,可我還是忍住了,我怕媽媽為我擔心。「媽,你回去吧!家裡更忙,我這兒沒什麼,有事我叫護士。」我催促着。「嗯,我是得走了,家裡那小傢伙你爸怕搞不定呢!」媽媽說着麻利地收拾起東西快步走了出去。望着她匆匆離去的瘦弱的背影,我終於忍不住淚崩……

哭過,我昏昏睡去。做夢,很亂……

「寶兒!你睡了?」我在昏昏沉沉中被我的閨蜜欣怡叫醒。她的聲音清脆甜美,跟她那秀氣的臉蛋極度相配。我睜開朦朧的雙眼,見欣怡臉色更加白暫紅潤更好看了,臉上的酒窩范着迷人的光彩。她喜歡穿素淡的衣服,把她襯托得更加雅致。記得那時我倆一起上學,形影不離,就被學校的同學戲稱為「絕代雙驕」。

她握着我的手,坐在我床邊,甜甜地笑着望着我。「你不是前幾天才來看過我嗎?怎麼今天又來了?」我俏皮地問她:「又想我了?」她微低着頭,輕輕地說:「寶兒,我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讓你和我一起高興一下」,她一字一頓地說:「我 要 結 婚 了!下周六!」

我真替她高興:「祝福你,欣怡!那小子真幸運能娶到你!」

我真想去看看她的婚禮,可是以我現在的身體情況,不要說下周六,就是下個月我也去不了。高興的同時,我也感到很遺憾。

欣怡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你就安心養病,那天的場面,我會傳些圖片到空間裡。」我點點頭,拉着她的手,有些多愁善感:「欣怡,你看時間過得好快,離我們當年相約一起舉辦婚禮都過了四年了,這四年有你的陪伴真好。」我半玩笑地說「你知道嗎?我的感覺就像是那小子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一樣,呵呵」她府下身來抱抱我,安慰道:「以後還一樣的。」「他會來參加你的婚禮的吧?」我還是忍不住打探他的消息。

「寶兒,我知道你還抱有希望,可是這樣的人還值得你抱有希望嗎?」

「欣怡,我知道我特沒出息,可是有時就是不死心,我不希望孩子沒有爸爸」

「寶兒,你聽我一句勸,別天真了!如果他真認這個孩子,他知道你生病了也不回來看你也不管孩子?!」

「你是說他知道我生病的消息?!」

我猛然驚醒。我一直抱着一線希望就是他不知道我生病的消息,可是我真的太天真了,這麼大的事他又怎可能不知道呢?他的手機又怎會聯繫不上呢?我只是一隻欺騙着自己,我只是一直不敢承認現實罷了! 「寶兒,你怎麼了? 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讓你面對這個現實!可你遲早要面對的!」欣怡急了,我的表現嚇着她了。我微閉着雙眼,雙唇緊咬,說不出一句話。我和我的孩子早被棄之不理!我需要用這虛假的希望蒙蔽自己嗎?我只是不想醒來!欣怡看着我這樣,心疼得哭了,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寶兒,都怪我嘴快,沒考慮你的感受!寶兒,你……」「我早該接受現實!」我打斷她的自責。

愛情的夢如晶瑩剔透的玻璃杯突然放手碎了一地!想用雙手將它捧起來留戀,卻劃破十指血流不止,只留下鑽心的痛!

晚飯叫媽媽別送了,說醫生不讓喝葷湯才作罷。欣怡陪我到天黑,臨走前我拉着她的手,真心地囑咐她:「你,一定要幸福!」。

我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月光如水,靜謐柔和。一如我的心境,不再回憶,不再奢望。如此,甚好!世界那麼美好,卻滿是苦與淚。不論你為愛情付出多少,也不要奢望上帝給你對等的回報,唯一能給你的東西就叫:成長!

醫院病房,依舊嘈雜、各種味兒。醫生們除了查房的時間能看到外,其餘時間都看不到。只有護士小姐們來去匆匆,換水、打針、送藥、抽血。隔床的病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只有我依然在,成了這裡的常客。不明白為什麼我還不能出院,醫生說:我還要住院觀察,追問也無結果。我有些急,一天200元左右,有些吃不消。我媽依然兩頭跑,每次來都帶着那個綠色的保溫桶:「寶兒,快吃點,今天是五紅湯。」看她越來單薄的身體,我多想離開這醫院,去幫我媽分擔一點,至少不要添亂啊。可是,我的腿始終不聽使喚,像個擺設一樣。不過我還抱有希望,或許通過康復治療我能重新站起來。對他,雖然還會想起以前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卻再也沒有一絲的溫暖與熱望。就當他不曾出現在我的世界裡,他就是我的潘多拉盒子。

「13床,明天你換到15樓09病房!」護士小姐跑來通知我,把我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拽回了現實。不是出院,卻是轉病房!以前雖沒住過院,但還是知道不同的樓層,功能是不一樣的,難道我還有別的病需要治療嗎?這我感到莫名的恐懼,這種恐懼讓我大腦供血不足、反應遲鈍。「為什麼轉病房啊?閨女?」媽媽的反應反而比我快,忙問,聲音帶着驚恐。護士小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媽,答非所問地說:「您跟我來一下。」我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犯人不知所措,等着媽媽回來告訴我宣判的結果,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裡迷漫。等了很久,媽媽也沒回來。我向門口張望,什麼也看不到。人一急,腦子也亂了,我突然想下床,可我的腿怎麼也動不了,這雙腿已經和我的大腦失去了聯繫,上天還想怎麼處罰我呢?

我無助地躺着床上,望着窗外的陽光慢慢被黑暗吞噬,閃亮多彩的霓虹光芒又將黑暗劃成斑駁的碎片,漸漸地又都如被浸濕一搬散開,模糊成一片。我閉上眼睛,淚珠從我鼻尖滑過,喉嚨發緊,心被揪成一團。睡吧,在夢裡我可以飛出醫院,可以回到豆豆身邊,忘卻這裡發生的一切。。。。。

朦朦朧朧中,我夢見了他來到了我的病房,閃亮的眼睛關切地看着我。他還是那麼帥,充滿陽光,他就像太陽一樣灑滿我的心房的每一個角落,驅趕着黑暗,讓我感覺無比溫暖。突然,欣怡穿着新娘裙裝出現,一臉幸福,含情脈脈地看着他,伸出纖細圓潤的手臂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帶走了。我喊他,回來!我才是你的新娘,我是你的寶兒啊。他回過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你!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廢人!然後狂笑着離開了,任我如何扯着嗓門喊總發不出聲音。我一急就醒了,周圍一片寂靜,只有病友及陪護親屬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應該是半夜了吧。想想那個莫名其妙的夢,我這是怎麼了?

第二天一早,爸媽都來了還有我姨父,如此興師動眾就是來幫我轉病房。爸媽的眼睛浮腫,似乎一夜未眠。姨父表情嚴肅,似乎若有所思。看這情形,我昨天不祥的預感又翻騰起來,我忍不住問姨父:「您怎麼來了?我為什麼轉病房?」姨父看着我,乾咳了一聲坐在我身邊說:「寶兒,我抽空來看看你。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不管你碰到什麼困難,你身邊還有關心你的親人,你的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每天能看到你他們就很知足,你是他們的支柱,還有豆豆,也還有媽媽,所以你要好好配合治療。」

姨父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今天你不能出院,你還要接受淋巴切除手術,你的淋巴結出現了異常。我們現在就轉病房。」我已經就是個殘廢的人,一個被人丟棄的人,一個對父母對孩子付不了責任的人,上天還想怎樣?

我搖搖頭說:「我不想再花錢了,我們出院吧。」一旁的老父老母像兩個做錯事的孩子低垂着頭,默默地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不治療不行,寶兒!」姨父很嚴肅地說:「你現在是有責任的,請你記得我前面講的話,錢的事情,只要你好了,你可以想辦法掙回來,我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不治療,人要沒了,就什麼希望都沒有了。你已經花了這麼多錢,讓你老父老母幫你還,還要養你的孩子嗎?」

我無言以對。是啊,我欠的債太多,我該怎麼還啊?!「你要想辦法儘量康復,你很聰明,你肯定有辦法解決這些問題的!你是他們的依靠,知道嗎?不管接下來的治療將是什麼樣的結果,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哪怕查出來是癌症!」姨父的話,聲音不高,我還是震驚了!沒有大事情,他是不會出馬的,這讓我的懷疑變成了肯定。

癌症兩個字讓我的大腦停頓,如果真是癌症,我還有勇氣活下去嗎?我的世界塌陷又重組,然後是一片空白。他們幫我轉病房、見醫生,接受各種檢查,這一切都像在放慢鏡頭,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放着慢動作,一切都不真實。我被推進了手術室的那一刻,我想就此睡去,不想醒來。或者讓我飛出醫院,呼吸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我不想看到白大褂的人。

手術結束了,醫護人員幫我清理完身體,把我推回病房,各種檢測設備、儀器、管子、疼痛把我包裝成了一個更加僵硬無法動彈的人。我脖子動了手術,腿無知覺,手綁着針管滴液和儀器檢測。我的身體就如同我的命運一樣被牢牢捆綁,動彈不得,任我哭也好,憤怒也罷,都無濟於事。除了可惡了大腦還能將疼痛和幻象交替浮現。我閉着雙眼忍受着麻藥過後鑽心的疼痛,體會着生不如死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雙眼,媽媽在旁邊守着打着盹,滿臉溝壑縱橫,眼窩深陷,似乎老了好多,估計這幾天的壓力讓她沒睡一個好覺。我渾身酸痛,只能動動打着點滴的手,上面掛着的牌子盪過來,讓我清晰地看到了藥品名稱:阿糖胞苷抗癌藥劑!我怔怔地看着那個「癌」字,突然笑了一下,我終於要死了!當生不如死時,死也是種解脫,不是嗎?但一想到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又淚如泉湧,心口堵得慌,接着是鑽心的絞痛。哭泣會讓我的身體顫抖,牽動傷口的疼痛,這種疼痛會讓我暈厥。我壓抑着,越壓抑越痛。

可我不想驚醒旁邊的媽媽,讓她睡會兒吧。我想像了無數次,如果我死了,會是怎樣?不過是世界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罷了。我前生做了孽,今生就是來受苦的吧,只有死亡才能得以解脫,投入下一個輪迴。誰又能逃得掉死亡呢?這樣想着,我不再那麼痛了。我終於沒有一發不可遏制,我成功地用枕頭擦乾了我的鼻涕眼淚,沒有驚醒旁邊的媽媽,她睡得有點沉,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暖和堅強,可是我突然覺得非常孤單、害怕,我將要離開他們,獨自彷徨在另一個世界,我依舊不舍。

媽媽醒了,她看看點滴的藥水快滴完了,趕緊叫護士換藥。護士小姐很快來了,核對名字後麻利地換藥,風一樣的跑了,她們又得去別的病床換藥。媽媽說聲謝謝都沒來得急,張開的嘴又不好意思地合上。媽媽是個比較內向的人,話很少。

她坐回我旁邊,拉着我的手摩挲着,嘆了口氣,兩眼空洞,悠悠地說:「人來到這世上,就是受苦的。我天天吃齋念佛,菩薩會看得見,讓我們家寶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我們沒做什麼惡,心存善念,一定能感召善果。」媽媽捋了一下我的頭髮,繼續說着:「寶兒,咱現在吃苦,也是清洗前世的罪孽,也算是好事,不要怨天尤人,這樣的話,又造業了。佛菩薩說,難忍現世惡趣苦,都是累世惡業的果報。」「我不服!」我叫到,我突然很憤怒:「我這輩子也一直心存善念,你和爸爸也是一直一心向善,為何讓我遭到這麼多惡果?讓你們和豆豆跟着我遭罪?!」媽媽見我如此激動,趕忙閉上雙眼,雙手合十,嘴裡念着咒語:「嗡班札薩垛吽, 嗡班札薩垛吽…….」 見媽媽如此虔誠,我平靜下來。

媽媽的前世果報論至少能解答我在心裡問了千萬次的問題: 「為什麼是我?我為什麼會生病?」 因為我造了業,前生是個惡棍。「你怎麼知道我前世是個惡棍?」 因為我生病了,我得到了果報。如此,我只能接受發生的一切。與天對抗,心裡不服,怨命運不公又有何用?!只會讓我更加歇斯底里,前世惡業,今生受,認命吧。媽媽念完佛經,心態平和地看着我,跟我說起了她的佛緣。

媽媽年輕時,與爸爸結婚十多年,卻一直沒有孩子,四處求醫,土方偏方都用了個遍也無用。後一姐妹帶她和爸爸去寺廟求子,寺廟的方丈說,心誠則靈,在寺廟住一晚,明早我們五點早課時,你們起來扣大頭吧。爸媽求子心切,沒到凌晨五點就起床扣頭,也不知道扣了多少個頭,反正累得人都虛脫了。下山回到家一個月後就發現肚子裡有了我。爸爸媽媽興奮得衝着寺廟方向直扣頭。從此,爸媽一心向佛,吃素念經,成了在家居士。爸媽沒想到的是,一心盼來的卻是個十足的討債鬼!

接下來的日子,我慢慢開始適應這一切,求生之念崩潰、調整、再崩潰、再調整。我一次次問:為什麼是我?我做錯了什麼?我被老天定了重罪,不是惡人又豈能如此受罰?仿佛有人在背後指責我:「你看你,惡有惡報吧?」這種理解讓我懺悔,希望得到救贖。除了身體上的痛苦,還有這精神上懲罰,這似乎比疾病本身更具破壞性。我對生時而貪戀,時而心灰;對死時而恐懼,時而坦然。越自憐越悲痛,眼淚已經流干,也越來越不能滿足心裡的缺失。當一種疾病被定義為惡報時,也越有可能被社會視為是由於病人的性格或道德缺點造成的;同樣,它就越有可能被誤解為是靈魂疾病,性格缺陷,道德淪喪。這對我來說除了病痛的折磨,還有靈魂的煉獄。我開始不斷懺悔,請求上天的寬恕。我是自私的,不聽也不顧父母的感受,早戀,不孝也不能遏制自己的欲望,貪戀紅塵情緣,一步步下滑到這一深淵苦海。

時間一分一秒於指尖流走,慢慢地對於病情,我開始平心接受,有時也能逮着主治醫生,與他交流我的病況。主治醫生是一個戴着眼鏡的瘦高個兒,中年人,鏡片遮住了他的眼睛,總是皺着眉頭很少看到他有什麼其他表情,可能是看多了生死,已經波瀾不驚了吧。他查房時後面跟着一堆的年輕醫生,說話倒很和善,聲如洪鐘。平常接觸不多,我只能在他查房時提出要求:我想知道病情。他皺着眉頭,只簡單地說了句:「你還好,還能手術,看後面指標情況吧。」

「我只想知道我能活多久!」我確實很想知道這個答案,就像明知道要死的犯人等待着最後的宣判。可能是看我年輕,心生慈悲,他總是安慰和鼓勵我說:這個我很難回答,如果你的狀態好,可以是3-5年甚至不復發。丟下簡單的一句話,白大褂們就飄走了,他們確實很忙,查房也是每個病人走馬觀花。

我只能自己去了解,可是疾病一次次的打擊足可以讓人暈厥。我按照病理診斷查我需要的答案:病理化驗顯示,這個腫瘤的細胞極度分化不良,癌細胞很可能透過淋巴系統擴散,我應該屬於中晚期——很難殺死,而且成長速度非常快。我不斷在網上查詢相應資料,還有多問問病友,對它的了解也逐漸增多。對疾病越了解,越有安全感,無知只會帶來死亡的恐懼,還有社會善惡報的批判。懺悔與救贖的渴望變成了對疾病的醫理了解與認知。我只想知道,我還有多長的生命,我還能做些什麼。這個世界,有我的父母和豆豆需要我,我真的不甘心離開他們,去到一個沒有他們的世界。

欣怡帶着喜糖來看我,她的容顏在愛情滋潤下變得更加嬌美,煥發着幸福動人的光彩。不禁讓我感慨:20多歲的年紀,最值繁華,我卻頹然離場。「我說,欣榮,你現在的樣子讓人羨慕嫉妒恨,你還是少來看我。」我開玩笑地說,心裡還真有些羨慕嫉妒恨,那是對健康的渴求與奢望。欣榮不介意,笑着回應:「你呀,就是嘴狠,我要真不來看你,你在心底不罵我才怪呢。」欣怡自己搬來坐在我旁邊,看着我說:「你現在瘦得就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我只能苦笑。她拿出一個信封放到我床頭:「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等後面我寬裕了點,我再籌點兒。」我不知道說什麼,現在我最不願意接受的就是每天的醫療費都是像水一樣嘩嘩地淌着,也沒個停的時候。父母就靠一個小賣部維持着生計,因為我不僅花光了積蓄還應該欠了姨父他們的債。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握握她的手表示感謝。

欣怡見我不吭聲,她知道我心裡的無助。「我有個辦法!」欣怡突然說:「現在有個眾籌軟件,把你的情況和證明材料發一下,應該可以解決你經濟上的問題!」她把軟件給我看,我燃起了一線希望,馬上下載了軟件以便仔細 研究。

「還有,你的文筆那麼好,你也可以寫寫文章,這也是個辦法。」 欣怡的眼睛裡泛着光,也燃起了我對生的希望。欣怡繼續說:「你現在的狀況,把你和我聊天的內容轉變成文字,也可能會轉變別人的一生,也是利於他人的功德啊。」是啊,我還可以寫作,不是個廢人,我還是可以為我的父母和孩子做點事的。「謝謝你,欣怡,讓我面對痛苦找到了生的意義!」我一掃往日的頹廢,第一次這麼由衷的高興了一下,我激動地說:「我爸媽那麼辛苦地養大了我,我不能就是個討債鬼!豆豆還那么小,我既然堅持生下他,就不能讓他成沒媽的孩子!你說是不是,欣怡。」欣怡也被我的激動感染了,我倆手緊握着手,會心地笑了。這是我這麼久來第一次笑,我已經很久不曾有笑的感覺了。

當欣怡離開後,我開始內心充實有事情做了。我在眾籌平台上通過朋友圈轉發竟然籌到了20多萬,這讓我心裡有了底,也讓我的父母多了一些安慰,他們認為有了錢,就有希望治好我,心裡也踏實多了。這麼多熱心人的慷慨幫助也讓我那顆冰冷的心變得有了生機。在這些熱心人中,有一個叫「漫步者」的網友捐了1000元。我把他的頭像點擊放大,我發現竟然是他!孩子的爸爸!一股憎恨的熱流湧入我的大腦,區區1000元買得心安嗎?!我如果能走,我一定會找到他,把這錢還給他。這股恨意襲來,加劇了我的痛苦。恨,於他最多也不過是心裡不安,而於我卻是傷痕結了痂又將它撕開。

我應該快可以出院了,可是後面的化療卻讓我有些害怕。醫生查房時說了他的個人意見,術後化療是常規手段。正惴惴不安中,病房裡,來了個年輕小伙,異常熱鬧,二十八九歲的樣子,長得挺帥氣,人比黃花廋,但精神很好,不像是個病人。戴副重度近視得眼鏡,有着讀書人的書卷氣。他的到來,就像平靜的湖面掉下來一隕石,讓整個病房一下開了花,盪起了波瀾,因為他太能侃了。

後來知道他是來複查的,一年前動的手術,順道來看看和我住一個病房的老病友。他給病友帶來了6個蘋果,說是代表平平安安,六六大順。又掏出幾張光碟遞給老病友,樂呵呵地說「這劉大善人改變命運的故事受益匪淺,還給您。」老病友接過光碟,連聲說着:「有用就好,有用就好!」她是位老太太,也是去年手術的,現在正接受化療。她很熱情開朗,招呼年輕人坐下,關心地問:「小宋,現在近況怎樣?咱也快一年沒見面了吧?」小宋點點頭,挺輕鬆地說:「還好吧,多虧您開導。我現在還活着,有活一天,賺一天的感覺!有一點點的傷感就是:我得了這個病,我讀研究生時就在一起的女朋友離開了」他講得輕鬆得就像講別人的故事,讓我着實有些好奇。

看他也那麼年輕,不也得了這個病嗎?我心裡似乎平衡了些,有找到同盟者的感覺。我對我的這種心理感到慚愧,不過,人就是這樣,當看到他人和你遭遇一樣時,就像有人和你一起分擔痛苦一樣,痛苦就減少了。我靜靜地聽着他們的談話。「那你恨她嗎?」「剛開始傷心,恨,恨老天不公。後來我就去寺廟靜養禪修,想通了,就不恨了。憎恨一個人是很傷神的一件事,如果你不喜歡她,何必為他傷神呢?如果你喜歡她,又幹嘛去憎恨她呢?她離開,我反而心裡的負擔更小了。該放就放吧」

病房裡想起了掌聲,「小宋成了我們的得道禪師了!」同病房的另一個病友打趣道。小宋似乎得到了鼓勵,一副演說家的模樣,張開手示意大家安靜,繼續說到:「這操蛋的生活,總是讓人無能為力。不放行嗎?不放行嗎?」他連問了兩遍,似乎進入了演說者的角色。他站了起來,目光掃視着病房裡的每個人,繼續發表言論:「疾病是這個世界不可避免的現象之一;詢問為什麼會得病,就像在問為什麼會有空氣是一樣的。生、老、病、死是這個世界的標記,這一切就是無常,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有解脫和涅槃才能徹底轉化疾病,因為那時整個現象界也得到了轉化。我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達到無我的狀態,我們就可以解脫了。」

「一念地獄,一念天堂。沒有地獄,只有自我,沒有天堂,只有無我。什麼是自我?就是你老想着我怎麼得這個病了?為什麼是我?上天怎麼老待我不公?這就是自我,你只會越想越痛苦,掉進地獄。如果你認為你什麼都不是,這世間的一切不過是幻相,我不過是這宇宙幻相中的一粒沙塵,當自我感消失,就能接納一切,看待眾生心生慈悲,這時也就沒有痛苦感了。這時你就是神、你就是一切,你就是我們的主!」小宋的表情認真而嚴肅,像古時候廣場上的傳教士。一會兒他又自我打趣道:「我現在還沒成神,不過也沒覺得多痛苦,我媽發現我不像個病人,都懷疑是不是醫生弄錯了,天天樂呵呵地搓麻將。」

我聽得似懂非懂,但入了心,記住了。我和小宋也算同病相憐,同樣年輕,同樣失戀,同樣生病,我對他生起一種崇拜感和親近感。

小宋的高談闊論讓我們的小小的病房異常熱鬧,不斷傳出的掌聲和笑聲也吸引了不少走廊上掛着導流管的病友。這個地方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很正常,但笑聲和掌聲就比較稀有,我們太需要這樣的精神導師。有人提議說,小宋,你可以來這裡做志願者,就過來聊聊天,也是功德無量的事。小宋欣然應允,此後,我們對小宋也就越來越熟,從他嘴裡總能知道很多我們想知道的知識和各種故事。他大概每周來一次,推薦了很多對我們這些癌症患者具有指引和幫助的書,諸於《此生未完成》、《生命的不可思議》等等。這些書成了我生命的明燈,指引着我前行。

我把小宋當成了我的救世主,一有問題,我就想到發信息給他,徵求他的意見。比如手術後的化療是否要做,用什麼方案。小宋叫宋義,跟他的名字一樣義氣,他對癌症治療有着一套完全不同的理論,他主張不要過度治療,錢也花光了,人也可能沒了。他說,我國的癌症治療體系有可能存在致命的缺陷,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狀態其實都不一樣,可我們的常規治療方案卻如此雷同。我看他活得如此健康有活力,我在做了化療一個療程後決定不再做化療,採取保守治療,定期複查。他說他支持我,他說她認識一個病友,醫生說她活不過三個月,可她就不信邪,不去醫院檢查,也不治療,就在家調養飲食,加強鍛煉,現在五年了,腫瘤也消失了。我深信不疑,似乎看到了希望。

在家休養的這些天,我精神很好,我理解了小宋說的我們不要追求把癌治癒,而要追求生命的質量。小傢伙天天圍在我的床邊讓我給他講故事,做遊戲,快樂又溫馨。只是我不能陪他出去玩,我的腿依然對大腦發出的指令熟視無睹。不過我已經很滿足現在的狀態,兒子去上托班後,我還能寫些文章。爸媽在小店裡忙活,生意也能保障一家人的溫飽。日子就這樣過得平淡而知足。

可惜,這樣平淡安詳的日子就持續了珍貴的半年時間,在我複查的那天嘎然而止,我的癌症標誌物指標依然很高,全身影像顯示左臂骨頭有陰影,醫生通知我立即住院治療。我慌了,估計復發,骨轉移了。不過我已修煉得不再如第一次一樣,毫無頭緒。我向醫生確認後,醫生建議我再次手術,把那節骨頭換成其他材料,但不影響我自理,唯一的缺點是不能向上舉高,不能托重物。我的父母毫無主張,他們只覺得聽醫生的總沒錯,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達拉着腦袋,呆呆地站在旁邊,偶爾乖乖地點頭算是與醫生的回應。他們已經被一次次的打擊下變得有些遲鈍了。

我想給宋義打電話,我想我是否該放棄治療,讓父母安生。宋義接到我的電話,知道了我的現狀,電話那端沉默良久,然後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放下、接納和臣服其實是盡人事後的聽命,絕不是放棄對人事的盡!所以你不應該放棄治療,與不過度治療是兩回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事關你自己的性命,誰也無法做主,包括你的父母,讓他們拿主意只會讓他們更為難。我能理解宋義所說的為難,我不禁長嘆一口氣:生死有命!

這種選擇誰都不知道是對是錯,不斷地治療,多少錢都能花下去,作為親人有時是明白真相,又不得不用錢來尋求心理的安慰與希望。我明白,我已經轉移,我還有治癒的希望嗎?不過是延長生命的權益之計罷了。看着年老的雙親,我依然捨不得放棄治療,他們也不斷地勸說我,聽醫生的總沒錯,於是我又被推進了手術室。

我手術後沒有病床,就在走道上躺着,就靠着醫生辦公室,有時還能方便跟醫生點點頭,打個招呼。給我做手術的是另一位主治醫生,專長是骨科。30多歲的樣子,姓張,卻是位細心又耐心的男醫生。有個小女孩第二次進CPU,小姑娘害怕進去,怕進去了就出不來了。哭鬧着不肯進。她的媽媽見此情形,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竟號陶大哭起來。

張醫生趕緊把已情緒失控的媽媽拉到了醫療辦公室:「你在這兒哭吧,那兒會影響你的孩子。」他安排她坐下。他看着她哭,在一旁靜靜地陪着。她情緒慢慢能自我控制,大哭變成了抽泣,混身攤軟無力。他才緩緩地勸導她:「每一個病人其實都是我們的老師,他們會有自身的意志力而發生奇蹟。這種例子我們見了很多,所以你要相信你的孩子。」他的聲音溫和親切,堅定的眼神讓人信任。她好多了,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擦乾眼淚,鼓起勇氣走到女兒旁邊。張醫生也跟過來,笑着對小姑娘說:「我向你保證,你進去再出來時肯定比現在更好,或許你就能站起來了。」醫生的鼓勵起了作用。女兒已經不再哭鬧,笑着看着他。「不信我們拉勾!」他表情俏皮地伸出手來,小姑娘也伸出了那個已經很瘦弱的小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蓋章!」聲音雖然文弱,卻充滿了信心。

小姑娘安靜地被推了進去,她的媽媽感激零涕,送完女兒回過頭來想對張醫生說句感謝的話時,張醫生已經奔向了手術台。以前不了解醫生這個職業,自我生病跟醫生打交道多了,才知道醫生們其實很忙,工作強度很大。所以有時找醫生交流病情時間都很緊張,幾句話就打發了。給我們的印象是他們都很冷漠,因為看慣了生死。其實這些大醫院的醫生工作就像流水線作業,一旦啟動就很難停得下來。

這位媽媽安靜地坐在離我不遠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CPU里的方向,還在留着眼淚。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得了這個病,而且是需要腿部截肢,作為父母如何能接受呢?看她背着Coach包包,手上的鑽戒也不小,看她的裝着打扮,物質條件應該還不錯吧。

這時來了一男的,靠着她坐下,說,錢我已經交了。那男的長得賊眉鼠眼,黑黑的脖子上套着一根很粗很扎眼的金項鍊,一副暴發戶的模樣。見女的不吭聲,他又繼續叨叨:「你別再這樣了,要面對現實,這個骨癌本就治不好了,治完了也是個殘疾!」女的轉個頭了怒目而視,咆哮道:「這你如願了?!?你們可以順理成章地逼我給你們再生個兒子了?!她不是你的孩子嗎?」那男的也不示弱,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這小孩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不如放棄,再生一個!生了個丫頭,又生了個還要不斷燒錢的丫頭,你要不再給我生個健康兒子,你等着瞧!」說完甩手而去,也不理會哭得稀里嘩啦的孩子媽。我為這個小姑娘感到悲哀,還沒來得及享受人世間的美好,卻開始經歷人世的磨難。即便如此,求生的本能依然支配着我們這些看不見希望的人。

小女孩出來後,和我住在了同一個病房。小姑娘很長得很清秀,瘦弱的身體讓人憐愛。只有她的媽媽陪着,他的爸爸幾天以來都沒見着。張醫生還經常來看看小姑娘,還說要手術,可沒幾天她居然就出院了。直到她出院,也沒見其他親人的蹤影,只有那位暗自垂淚的母親。看到張醫生,我忍不住問問小姑娘的情況,張醫生嘆口氣說: 「他們家已經決定放棄治療了!」我一臉悵然,無語。醫院裡上演的都是人間大戲,一面是性命,一面是錢與親情。張醫生卻說:「也不見得是壞事,讓她免受苦!」我納悶問道為何。

張醫生看看我,認真地問我:「你真的想知道?」我很篤定地點點頭,他盯着我,最後還是搖搖頭說:「算了,你還是好好看你的病,不要管小姑娘的事了,我去忙了。」丟下一臉茫然的我。旁邊一位帶着厚厚的眼鏡的阿姨接過話茬告訴我:「我查過資料,過去的40年裡癌症病患的存活率並沒有顯著地增加,即使醫學界引進了更進步的放療、化療和手術。只有血癌是令人欣慰的例外,霍金氏病(Hodgkins)與白血病採用放療能收到很好的效果。剩餘的癌症中2%的病患存活率增加是因為發現得早,其他的癌症存活率幾乎絲毫沒有提升。但作為醫生們不能說,他們得給病人及病人家屬希望!」。

「可是,」我叫道:「她還那么小,應該有更強的恢復能力吧?!」我突然很憤怒,空氣似乎瞬間凝固,讓人窒息。可阿姨還是很冷靜地普及她所查到的知識:「越年輕越兇險,因為新陳代謝旺盛。很多人卻不懂,以為越年輕,抵抗力越強,恢復越快。」我殘存的希望被這些話打得七零八落,我是抱着希望來治療的,如果沒有希望,那又何必來醫院受苦呢?可是醫生總是按照他們的治療方案給予你很多選擇,似乎很有把握讓你殘存於世,給你生的希望。張醫生每次查房都會面帶笑容地對我說:「你恢復得不錯,加油!」於是我總是信心滿滿。德不近佛者,無以為醫;才不近仙者,無以為醫。因為醫院上演的都是生死大戲。

晚上,我在夢中被哭聲驚醒,旁邊有個病友停止了呼吸。他們親人的慟哭,讓我茫然,我不知道我距離死亡還有多遠。讓病痛蠶噬你的肉體和意志,絕望接踵而來,沒有選擇,只能接受。對於一個不明生死的人來說,無時無刻提醒自己死亡會隨時來臨,就是鼓勵自己不要枉過每一天。雖然每個人都會面臨死亡,可是我在生與死之間,如曇花一現,看盡別人正值繁華,我卻要黯然離場。面對這樣的死亡,可悲又可怕,可還是要接受,恐懼與憎恨只會徒增我的痛苦。

人有時就是被生命的困境逼迫着改變與適應。我開始與那位博學的阿姨討論有關手術、放療、化療等各種控制病情的手段。不管什麼手段,最後的效果也是因人而異,基本上也並不是真的有效,化療僅僅是將治癒率從60%提高到62%。但作為醫生必須有所作為,這可以給病人信心和希望。

阿姨很健談,說起了她的過往,平靜地像說別人的故事:「我發現我病了,是我和我老公離婚後的第一個周末,周一去民政局,周五我就進了醫院檢查。確診後,醫生說我最多三個月。你看,我現在好得很,已經一年多了。」 我看她笑得很輕鬆,精神飽滿,確實不像個病人,繼續聽她講她的故事:「你知道嗎?我還因禍得福了,我老公聽說我得了癌症,反而天天和我兒子輪流過來照顧我,我以前一年都見不了幾次面。我生病後的這些天相處的時間都超過我們以前三年呆在一起的時光。我很滿足,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抱怨。」

她幸福地笑笑,望着窗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只是自言自語:「人就是這麼怪,只有失去時才會懂得珍惜。我現在看着他們圍着我轉,我才知道我是幸福的,他也不是我以前所想像的無情無義,反而是大義,我們還復婚了,還給我買了新房子,說我一輩子沒住過新房。」不知不覺中,我已流出兩行清淚,我想起了我苦澀的愛情,苦難也並沒有給我苦盡甘來的奢望。她回過頭來看看我,我趕緊尷尬地擦掉淚水,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我是被你的故事感動了,也為你高興的。」她突然話題一轉說:「你知道嗎?我研究了很多醫療文獻,我決定這次化療完成後就不再來醫院治療了。我要靠我自己的免疫力來自愈,食療加鍛煉,然後創辦一個專門教導人們如何經營婚姻的培訓中心,積累福德,造福大家。」

她兩眼放光,像看到了美好的未來:「我前面婚姻的失敗其實是我自己不懂得經營婚姻,我相信很多人都不知道!姑娘,等你出院,也歡迎你去參加哦。」我笑着點頭,為她找到生命的意義高興。就像我有時寫點文章獲得讀者的點讚與打賞比什麼都高興,也讓我感覺我的生命存在的些許意義。阿姨姓黃,近50歲了,此時卻如小姑娘般充滿活力與憧憬,我開玩笑說:「阿姨,你現在看上去像回到了30年前!」我倆會心地哈哈大笑,自此我們成了忘年交。同病相憐時就是這麼容易走進!

經過化療,我的秀髮已不復存在,我連鏡子都不敢看。我怕我看了就會自憐,自憐就會傷心流淚。雖努力修煉,也沒能完全接納這一切。媽媽找來各種偏方,帶着希望我一一嘗試,也為了給父母希望。有癩蛤蟆皮,鄉下的叔叔隔段時間就會給我送些過來。他話不多,每次送過來時都重複他那一句話:「我幫不了啥忙,就這個我還能幫上忙。」看他那神情,倒像是他歉疚我一樣。媽媽本不願殺生,但在爸爸和叔叔的堅持下,也為了我對生的渴望,她不得不每天給我燉癩蛤蟆湯。堅持了半年,我實在難以下咽。我發現我的癌標誌物指標並沒有減少,我放棄了這種痛苦的嘗試,媽媽也得到了解脫。後來,我決定吃素不吃葷,說是能抑制癌細胞的繁衍;也嘗試了辟穀餓死癌細胞的方法,還有我去農村天然氧吧的方法。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帶着僥倖心理,不同的偏方不停嘗試,想去賭一賭。沒有人告訴你此路不通,只有人傳說,採用這種方式某人的癌細胞奇蹟消失。

不過,有些偏方還是很有效的,比如五紅湯,當紅細胞偏低時補一補,效果還是非常不錯的。材料也很簡單:紅豆、紅皮花生、紅米、枸杞子、紅糖,也不費錢。要提高白細胞的話,用鯊肝醇片,只是這東西太便宜,不容易買到呢。沒有太多利潤誰又願意多銷售呢,即使有效,便宜得讓人懷疑它的療效,但確實有用。

經過幾次化療,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我又住進了醫院。醫生都很忙,讓醫生多看你一眼是每個病人和家屬的熱望。化療藥物千萬種,搭配方案千萬種,方案很多,沒有人明確告訴你應該用哪種方案更合適。我終於也明白醫生在確定治療方案時會問病人的家庭情況怎樣?問這些問題多少會讓我們敏感,但也只能按照不同的家庭情況採取不同的醫療方案。

媽媽經常討好地跟在醫生後面,想問個明明白白,每次就被醫生的幾句話就打發了:「我們都是採用常規療法,如果你們想用進口藥也行,這是目前最新的藥,靶向治療效果不錯,我可以推薦你們用,得看你們的經濟承受能力。」她懂得不多,也不知道如何和醫生交流,她只是想作為病人家屬在醫生面前多出現幾次,以引起醫生的重視,讓他們知道她的女兒是21床,多去看兩眼。有時回來就把醫生的話傳給我,問我的意見:「寶兒,你說我們用進口藥還是常規治療?」我知道常規治療是屬於醫保範圍,進口藥肯定貴,還不能報銷,後來聽醫藥代表說一個療程也就是差不多一個月要3萬,我倒吸一口冷氣,貴得有點離譜。

我內心卻在掙扎,我想活着,如果能用這10多萬能換回我2-3年的壽命,我也是願意的。當時想的生不如死,但真到了這一步,還是想着生!糾結中,我聯繫了小宋,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到病房來了,不知道雲遊去了哪裡。我發得微信一直沒回,語音電話也不通。過了好幾天,回了電話,我趕忙接通,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的宋義是你的朋友吧?他再也不會打電話了,我的宋義他走了21天了,我再也見不着了,我想他呀……我如雷轟頂,電話那端哭得撕心竭力、泣不成聲了。我無言,不知道如何安慰,也不知道如何抑制自己的傷心,只有淚如泉湧來化解我的悲痛,任手機從手中滑落……

宋義媽媽悲切的慟哭一直在我耳邊環繞,她打開他的手機只是想找到他一絲絲的訊息以緩解她的思念吧。一個人的生命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也是真正在意他的人的半條命。宋義曾經是我的生命的支撐,他的保守治療,學善人改命運的方案曾是我的希望,這時突然一切都崩塌了。在當我緩過神來,我決定用進口藥,我不要保守治療了,我要活着,哪怕只是延長,我已經走途無路!如果我走了,我的媽媽會不會撐過去呢?我的孩子將來怎麼辦呢?這時的我把進口的新藥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這種藥一個月3萬,半年後才能申請慈善機構贈送。我查過網上的資料,也許2年就能出現耐藥性,但這是最新的有明顯效果的靶向藥,我的貪生之念讓我不得不選擇試一試。錢,永遠都是我難以下定決心的障礙,後面還要介入治療,還有所謂提高免疫力的生化治療,眼花繚亂,多少錢都能淌得進去,而且只是說提高生存質量,能延長多長壽命,只有上帝知道。這樣治下去,逼得老父老母把房子賣了?一家老小無家可歸,賴以生存的連家店雜貨鋪也將蕩然無存?我想活,但我不能忍受我成為折磨親人的挖掘機,幾下就把他們的錢財、精神、體力消耗殆盡。何況在這種長期折磨中,他們已經是瀕凌漰潰危房塌土。

爸爸忙於生活,還有豆豆要照顧,只能偶爾來下醫院。媽媽已經被每天的生活折磨得徹底沒有脾氣,也毫無主見,甚至遲鈍。醫院已經成為媽媽兩點一線生活的一端。這會兒她聽着來我家送藥的醫藥代表解說,這個藥是德國最新藥,直接選擇性地殺死癌細胞,但也會有些副作用,諸於蛻皮導致雙腳無法行走等,這對我倒算不得什麼副作用,我本來也無法行走了。她像得了救星一樣,滿懷期待地咂着嘴:那沒事兒,那沒事兒,那我家寶兒有救了,這下好了。來,來,你坐這兒。她熱情地招呼着,聽她講這神藥,燃起了她的希望,人也變得精神,以為這神藥能救她女兒的命。這醫藥代表也享受着恩人的待遇。媽媽把家裡所有好吃的都擰出來擺着,忙得團團轉。他一邊吃着,一邊講得吐沫橫飛,講這藥如何先進,唯獨沒講這藥也會出現耐藥性。豆豆看到那麼多的好吃的,家裡又來了貴客,他也歡天喜地地湊着熱鬧,要他唱歌他就唱歌,要他跳舞他就跳舞,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雖然不能行走,被家裡的歡快氣氛感染着,終於出院,還是家裡自在。

我的腫瘤標誌物指標有所下降,雖然還是高,說明服用這進口藥還是有效的,這讓我有些欣慰。

一天,黃阿姨過來看我,她精神很好,看不出是個病人。她過得很好,她告訴我,這一年來她辦了三期傳統文化及家庭婚姻的培訓班了,還給我帶了他們培訓的資料和視頻,希望我也能看看,對我也會很有幫助。我只是被她的激情和溢於言表的興奮所感染,羨慕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她說我每天都感覺到時間不夠用,當服務於他人並對他人有所幫助時,我也由衷地感到高興。我老公和兒子對我也比以前好,說我已經徹底重生了。我笑着祝福她:你確實重生了! 她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說這次3年期的檢查,她的指標都很正常,希望我也學她不做化療,不吃藥,多積福報。心情好是治療的良藥。對此我深信不疑,可我似乎浪費了太多資源。臨走時,黃阿姨一再叮囑我不要再做化療。我點點頭,微笑着送她離開。可我知道,我現在的情況即使想做化療,也沒有了化療的身體基礎。

(未完待續)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1-21 00:01:11

我感覺老師還是蠻好的,上次分手都特別難過,後來聽了情感調解之後,我也很快走出來了

頭像
2023-12-11 07:12:52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頭像
2023-08-14 08:08:47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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