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莉：聊齋中的野蠻女友——江城

「遙座一美少年對燭獨酌，有小僮捧巾侍焉；眾竊議其高雅。」《聊齋志異——江城》。

我翻來覆去的品讀這句，仿佛出自金庸的手筆。美少年對燭獨酌，眾人竊竊私語：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這就是蒲松齡老先生筆下女扮男裝的野蠻女友——江城。

江城「艷美絕俗」。她的出場就象是戴望舒的《雨巷》真人版。——「一日，高生於隘巷中，見一女郎，艷美絕俗，從以小鬟僅六七歲。」高生一見鍾情。要用戴望舒的話寫高生此時的心境那就是：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嘆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不用渲染當時的氣氛了，總之高生一見之下「不敢傾顧但斜睨之」。可江城卻停下來似乎要和高生打招呼。高生仔細一看，我的神啊！這個妹妹我曾經見過的——竟然是兩小無猜的江城。原來他倆八九歲時，曾在一起「日共嬉戲」。兩人「頓大驚喜。各無所言，相視呆立，移時始別，兩情戀戀。」這正是「青梅竹馬」的愛情啊！

戀愛中的男女總是很聰敏,於是二人便演出了中國古典戀愛中最為經典的一幕：高生故意把自己的手絹掉到地上，丫鬟拾到了，高興的給了江城。江城立刻將高生的手絹藏起來，把自己的手絹給丫鬟，並板着面孔教育丫鬟拾金不昧，將手絹還給高生。「生得巾大喜。」

兩條手絹，私定終生。有些俗套啊——不知道是不是跟當時流行的戲劇上學來。不過，江城的果斷伶俐可見一斑啊！

但江城家境貧寒,她的父親是一名窮老師。不能與高生家境相提並論。而且，高生人長的很帥，還是公務員。「富室爭女之。」高生怎麼挑也得挑個門當戶對的吧。

高母當時就說：「家無半間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高父也「執不可」。可高生追求自由戀愛的腳步是擋不住的，他用絕食來威脅父母。因為六十歲才老來得子，所以一向溺愛孩子的老倆口只好妥協了。退一步想，雖然江城家很貧困，但是好歹他爹是個老師——書香門第，「亦非狙儈無賴者比」。於是，就答應了。高生這才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於是，一個窮人家聰敏伶俐的女孩子帶着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嫁給了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且慢，如果是一個軟弱的女子，故事就完了。可江城非他人也。在與高生的婚姻磨合期，她「善怒，反眼若不相識，詞舌嘲啁，常聒於耳。」高生因為愛則「悉含忍之」。

本來，小兩口誰當家是人家自己的事。只要高生願意，別人沒有發言權。可高父高母心疼兒子，開始教育兒子：「你怎麼連老婆都不敢管！就她家那情況嫁到咱家還不是燒高香了，你還在她面前低頭！你也太沒出息了。」可這話確被江城知道了，我估計是軟弱的高生傳的話。江城的自尊心立刻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我是因為「愛」嫁到你家的，你們竟然要用門第壓我。我寧可跟一個要飯的吃糠咽菜，我不受這氣！於是，立刻將高生趕出門外，門一鎖，不讓進門。高生這個悔啊！「老婆，開門啊——這話是我爸爸媽媽說的，我可沒有這樣想啊——老婆——」江城說：「進來可以，跪洗衣板。」於是，高生有了一個外號——床頭櫃。

此事傳到了高生父母耳中，老兩口覺得不親自出面不行了，（估計那個年代怕老婆有點沒面子。）於是，就把媳婦叫來要談談心。從哪裡談起呢？「江城，你爸爸是老師，你應該知道婦德吧？做女人要——」江城立刻打斷了婆婆的話：「因為我父親是老師，所以我從小就知道看一個人，要看他的品德，而不是勢利眼，看他的錢財。我雖家境貧寒，嫁入你家後。並無一點過錯。至於，我和我老公的事，您還是少操心吧。」婆婆聽完江城的話，當時，就暈倒了。公公氣的直哆嗦立刻替兒子寫了休書，把野蠻媳婦趕出了家門。

可以說，公公婆婆粗暴的方法把江城推到了一個尷尬的境地。也為今後的事埋下了禍根。書生的女兒，雖貧寒確飽讀詩書，那文人的傲骨早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我無從猜測這位烈性女子遭到這個打擊後，心情如何？光是路人的指指點點也足以壓跨一個人。蒲松齡先生說江城的父親樊老師知道女兒被趕出門來。「慚懼」。慚愧那是有的，「懼」什麼呢？是親家公的勢力？要知道當時高家來求親時，江城家是先「謙抑而後受盟」。或者是女兒剛烈的脾氣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於是，他父親出場了。他是個愛女兒的人，也很有謀略的人。他先找好朋友去到親家公那裡說和，被斷然拒絕了。但江城的父親看出高生對女兒還是有感情的。就想辦法把高生約出來，讓小兩口見一面。夫妻一見，「不覺惻楚」。當天，高生就和妻子住到岳父家了。「既曙辭歸，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飾彌縫。」一個沒有主意，又善良又軟弱的男人躍然紙上。自此，三、五天高生都在岳父家住。而他的父母並不知道。

一天,樊老師親自去拜訪「跋扈」的高老頭。高父不見。樊老師就不走，高老先生只好見一下。樊老師「膝行而請、謝罪不遑」。高父卻板起面孔推說：兒子不願意，我也沒有辦法。樊老師說：「女婿昨天住在我家裡，沒有聽說不願意啊？」高父聞言大驚。才知道兒子一直住在丈人家。羞愧之餘，就放出話也再不插手兒子的事。同意兒子與江城復婚，但也堅決的和兒子分了家。如果說，高父高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教育媳婦要守婦道的話，他們馬上就會大失所望了。

從江城和高生的離婚、復婚來看。江城是值得同情的。她雖然性格不好，但還沒有做太過份的事。婆家的歧視和丈夫的軟弱卻成為江城不得不離開高家的原因。而性格剛烈的江城和同時代的女子一樣對婚姻沒有決定權，一紙休書她就要離開自己的家。在父親陪盡笑臉將江城送回婆家後。我發現江城有點象復仇天使了。做的事情也非常人所能做到的了：

一、她當者公公婆婆的面打自己的丈夫。（是打給公公婆婆看？）二、她將丈夫趕出家門，不給飯吃。高母捨不得兒子挨餓偷偷給錢買着吃。（高生也夠窩囊的。）三、她拒絕參加一直勸她守婦道的親生父母的葬禮。（如果是為了給公公婆婆看，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不知江城是否在夜深時對燭垂淚?為父親的「膝行而請、謝罪不遑」？）

復仇的利劍傷到了她的公公婆婆，也嚴重的傷到了自己。高生屬於那種「既熊又不老實」的男人，在得不道妻子的關心時。他開始「納妓齋中」。江城知道後，又一次將她的聰明果斷表現的伶俐盡致，她威脅為自己丈夫介紹妓女的李媼將自己扮做妓女送到丈夫齋中，於是就有了下面的一幕——

生喜極，挽臂促坐，具道饑渴。女默不語，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覲仙容，介介獨戀是耳。」女終不語。生曰：「夙昔之願，今始得遂，何可覿面而不識也？」躬自促火一照，則江城也。

能這樣沉住氣，抓老公個正着，也就是江城了。江城於是將高生「摘耳提歸，以針刺兩股殆遍。」的確很殘忍啊——有酷吏張湯的風範！高生從此對江城畏若虎狼。

可怕老婆的高生又一次出軌了。在朋友的唆使下，他在酒樓中遇到了南昌名妓芳蘭——「年十七八，玉佩丁冬，雲鬟掠削，出詞吐氣，備極風雅。」兩人一見就「傾頭耳語，醉態益狂」。正此時，我們看到了俠客般的江城：

「遙座一美少年對燭獨酌，有小僮捧巾侍焉；眾竊議其高雅。」這少年正是江城。讀到此處，我總是為江城不平，倜儻如此，不能展報復於宇內，而甘願和一個繡花枕頭的不忠鬥智鬥勇，可惜啊——

生一見顏色慘變，不遑告別，匆匆便去。回去後——不說了，自己想吧。

對丈夫的二心進行管教這是無可厚非的，這說明江城是愛高生的，還表現在她只許自己打高生，別人不能欺負高生。當她姐姐打了高生後，她就給了反擊。還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煩他撻楚耶！」他也不允許高生有不良的朋友。當高生的同窗王子雅以閨閣相謔，頻涉狎褻。她毫不猶豫的在王子雅的茶水中放了巴豆。讓損友苦不堪言。

艷美、果斷、伶俐、韜晦、善怒、復仇、殘忍、高雅、倜儻——這一切融合成了奇女子江城。在今天她會是電影《我的野蠻女友》中的女友。但人們可以容的下勢力無情的公公婆婆、不忠實的丈夫確容不下和他們不一樣的江城。

終於，江城遇到了一個和尚，和尚將一碗水灑到了江城的頭上，江城不見了。她「賢惠」了。孝敬公公婆婆「伏地哀泣、但求免死」。還給丈夫做媒娶了名妓芳蘭。「見人，則覥如新婦。」很像《妾杖擊賊》中的那個妾——身懷絕技，卻天天挨打不還手。竟然還說：「是吾分也，他何敢言。」

不知道和尚給江城灑的什麼水啊？一定是忘情水吧。沒有感情還爭什麼？於是她不在和公公婆婆爭了，也不和丈夫的二奶爭了。人間多了一個賢惠女子。只是我們再也見不到那個美麗的場景了——

「遙座一美少年對燭獨酌，有小僮捧巾侍焉；眾竊議其高雅。」

天地之大，竟容不下江城的一張桌子獨飲，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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