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擴圈」的路上，有光就好

作者 | 王雨婷

編輯 | 丁 宇

「坐標北京，日薪八十至一百不等，不包吃住；工作地點在北五環外，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很快會搬去更遠的郊區，有相關工作經驗者電聯。」

如果看到這樣一則招聘啟事，你會選擇這份工作嗎？

也許你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附贈一聲不屑的冷笑，再搭配一顆難掩的好奇心——好奇得是個什麼樣的人，才會撥通那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電話號碼。

但是，如上的招聘需求，並非憑空杜撰，在業內還比比皆是，有意者需要另外接受多輪考核才能正式上崗。這次招聘的工種叫戲劇人，這份工作的底線是熱愛。

工資標準也是真實存在的。綜藝《戲劇新生活》的第一集，就直擊戲劇人的痛點,提出了「賺錢or不賺錢？」的命題。2021年1月16日，這檔「零宣傳」「無明星」的綜藝「悄悄」上線愛奇藝，戲劇這個與大眾存在距離的藝術形式終於有了綜藝處女秀。與此同時，戲劇從業者所處的環境和生存狀態，也被赤裸裸地展現了出來。

無名之輩

《戲劇新生活》由嚴敏導演，黃磊作為發起人，賴聲川擔任藝術總監。八位常駐嘉賓分別是：劉曉曄、修睿、吳彼、趙曉蘇、劉曉邑、丁一滕、劉添祺、吳昊宸。這一串名字對絕大多數觀眾都是陌生的，他們甚至在輸入法中沒有相關聯想詞。面對如此陣容，觀眾忍不住調侃「這也太素了！」

「看着『臉生』，沒有一個認識的」是彈幕區看到嘉賓出場時的第一反應。各大綜藝的豪華陣容和停不了的熱搜，與《戲劇新生活》沒什麼關係。如果你是來看明星的，那麼不出三分鐘，一定會點擊右上角，果斷叉掉播放頁面，並且永遠不會再點進來。

然而，這些普通觀眾眼裡聞所未聞的「無名之輩」，都是業內赫赫有名的戲劇人。丁一滕是歐洲國寶級劇團歐丁自成立以來唯一的亞洲演員；劉曉邑曾在舞台劇《戰馬》中任中方木偶導演；劉曉曄已經演了2000多場的《兩隻狗的生活意見》；趙曉蘇曾是孟京輝戲劇工作室的常駐演員；吳彼既是國家話劇院演員，也是烏鎮戲劇節評委；劉添祺是第七屆烏鎮戲劇節青年競演冠軍選手。最有可能被觀眾認識的是修睿和吳昊宸，前者曾因《愛笑會議室》和《歡樂喜劇人》受到關注，後者則因為出演熱播劇《歡樂頌》中應勤一角令人臉熟。

因為沒看過，所以不想看；因為不認識，所以沒興趣。有網友說：「如果我但凡知道戲劇是什麼樣的，可能就願意看下去了吧。」

在圈內人的屏幕前，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丁一滕，誰能不知道他，圈裡大紅人啊！」剛剛完成一部浸沒式製作工作的趙予初，跟《博客天下》的記者聊起了這部綜藝，驚喜於可以在真人秀中看到他的身影。

圖/丁一滕劇照

同一份名單，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倒映出矗立在戲劇圈邊界上，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的影子。這堵「牆」，擋住了演員的光芒，也擋住了觀眾的興趣。

戲劇的圈子着實很小，小到想要結交一個人，最多只需經過兩個人也就搭上線了；小到反覆購票觀看經典劇目的，總是那同一批「回頭客」；小到我雖不知道你姓甚名誰，但咱們好像在哪見過。

這種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戲劇人的活動範圍，也把市場的生存空間逼到了牆角。

劉曉曄是鄭雲龍在北京舞蹈學院的表演老師，他的代表作《兩隻狗的生活意見》，鄭雲龍看過三十多遍，劇目常演常新，表現力和藝術性不言而喻。儘管這樣，在戲劇行業摸爬滾二十多年的劉曉曄，銀行賬戶上卻只有兩萬元積蓄。節目中，他提到這件事時，觀眾感到不可思議，當他點烤串兒吃夜宵時，彈幕區忍不住提醒他：「省着點花吧。」

圖/《兩隻狗的生活意見》劇照。

看到這裡，趙予初給記者發來微信：「付出和得到的太不匹配了，他們值得被看見。」後綴一個「破涕為笑」的表情。

圖/劉曉曄談戲劇

圈裡圈外隔着的這堵牆，讓本應為更多人了解的戲劇，至今還被稱為「小眾」藝術；這群本該被更多雙眼睛看到的戲劇人，依舊在「花錢養夢」、「用愛發電」。

不破圈，要擴圈

近幾年，越來越多的小眾藝術藉助綜藝成功破圈。原本只在特定圈子內流行的藝術作品，在極短時間內變得路人皆知，還收穫到了龐大且穩定的受眾群體。

2018年一檔《聲入人心》，讓阿雲嘎、鄭雲龍，連同他們所熱愛的音樂劇，在一夜間完成了從默默無聞到眾所周知的華麗轉身；2019年《樂隊的夏天》，令新褲子、刺蝟樂隊的原創音樂持續問鼎各大歌單榜首，無數歌迷在雨後的音樂節草坪上大喊「樂隊不死」；2020年《德雲斗笑社》上線，本就供不應求的小園子門票徹底一票難求，聽眾耳機里一遍遍單曲循環着《八扇屏》、《大西廂》。

圖/阿雲嘎、鄭雲龍《聲入人心》演出照

看過《戲劇新生活》的觀眾再也忍不住發問：「這一次，是不是也該輪到戲劇了？」

2021年2月2日，節目殺青當天，發起人黃磊在微博寫下這樣一段話：「我覺得不要什麼事都破圈了，大家在自己的圈裡挺好，但我想擴圈，讓更多的人熱愛戲劇，走進劇場。」

戲劇，是這個你追我趕的時代，留給我們的最後一絲浪漫的遐想，「是演給神的藝術」。不必急着拉資本入局，引流量加盟，盲目拖戲劇進入破圈快車道，難免會消化不良。

「擴圈」也許是更加適合它的選項，把「牆」的邊界向外移上幾里，在牆角加幾排座椅，讓更多的人知道何為戲劇，把更多觀眾囊括進來，是每個戲劇人的心愿。

沒有人應該被拒之圈外，無論你在北上廣深，還是邊陲塞北，都有看戲的權利。散場後，你當然有表達不喜歡的權利，但請也一定給自己一個進劇場坐坐的機會。

創辦於2013年的烏鎮戲劇節，是戲劇在「擴圈」路上最早的嘗試。八年間，上千部來自世界各地的戲劇作品，在這座千年古鎮上演，默默無聞的戲劇人把劇場搬到水鄉街頭、烏篷船上，戲劇的因子無聲間滋養了腳下的江南土地。

圖/《戲劇新生活》

儘管如此，戲劇的「擴圈」之路，仍面臨着不小的阻力。節目中嘉賓上街賣票時，青賽獲獎話劇《出山》和《雞兔同籠》的門票依舊銷售不利，眼看就要開場還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吳昊宸急呼：「我不能讓我兄弟對着空凳子演戲。」

入冬的烏鎮，即使穿上羽絨服也凍得人瑟瑟發抖，為了戲劇張力和角色塑造，吳彼還是在台上仰頭猛灌了三瓶冷水，儘管台下的觀眾不足十人，儘管他知道下台後，他會因為胃痙攣而半天直不起腰。

單個演出的輻射半徑必然是有限的，但戲總要一場場演，圈總要一點點擴。

徐崧岳有着自己的「擴圈」經歷。在第六屆烏鎮戲劇節嘉年華上，他和趙予初共同排演的話劇《殺死一條狗》，在西柵水鄉街連演了二十場。首演那天是2018年10月18日，11點剛過，徐崧岳匆忙扒拉了幾口午飯，就趕往了組委會，領取演出要用的音響，他一手抱着投影儀，一手拖着裝滿道具的行李箱。雨後烏鎮的青石板路上還有些積水，但他來不及留神腳下，因為12點整演出正式開始。

圖/《殺死一條狗》劇組烏鎮合影。

接通電源，暖場的音樂起，街上的遊客紛紛圍了過來，他以這種零距離的方式，吸引了不少為來自全國各地的戲劇愛好者和遊客。

表演過程中，他享受和觀眾的互動，努力對視每雙眼睛。他堅信這種最直接、真誠的交流，往往最能直達人心，讓觀眾愛上戲劇。他也跟《博客天下》聊起自己愛上戲劇的一瞬間，高中時他第一次咬牙買了張680元的票，坐在首都劇場前排看戲，「你都能感覺到台上演員的呼吸。」

圖/演員與觀眾合影

聊起喜愛戲劇，究竟愛的是什麼，他說：「戲劇是另外一種人生，進了排練廳，你總能暫時忘記生活里的瑣事，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他相信，總有人會像自己一樣，有被戲劇擊中的那個瞬間。

開一扇窗

在《戲劇新生活》中，嘉賓們被稱為「無名戲劇人」。但在現實中，有更多的「無名戲劇人」在堅持着。

比如說，越發享受戲劇的演員董博文。他曾是電影《看上去很美》中的小男主，後來成為尚敬導演電視劇中的御用演員。但成年後的董博文有意的將自己的工作重心向話劇舞台傾斜，還把戲劇教育寫進了未來的人生規劃中。

不久前，他剛剛結束話劇《跪求評價，琉璃廠做的琉璃透亮麼？》的演出。其中有一幕是，他飾演的劉小粒手拿大海碗，身穿一襲深色長袍，胸前掛着文玩長串，剛要上手去摸店裡的古董，就被店員喊住：「誒，只許看不許碰。」

他把觀眾想象為文玩店裡的古董，走下觀眾席進行互動，最近的時候，他離觀眾的臉不足十厘米。最近幾年，他越來越喜歡在演出過程中與觀眾交流，觀眾的及時反饋或是掌聲或是笑聲，哪怕是皺眉也能讓他收穫成就感——那種通過表演，能徹底吸引一個人全部注意力的成就感。

圖/董博文演出劇照

他希望能和更多觀眾在劇場的空間裡發生交流，但也和《博客天下》聊起了戲劇擴圈路上的阻礙。他認為主要原因有三點：一是戲劇的資源相對有限。2019年全國共有劇場977家，而同一時間影院的數量是12408，許多百萬級人口的城市甚至沒有一間劇場，更不用說戲劇教育等軟性資源了；二是資源有限直接導致票價不夠親民。相比四十塊錢一張的電影票，動輒幾百上千元的戲劇票，自然沒了競爭力；三是在人們的刻板印象中，戲劇過於文藝、孤高，導致被擠出了普通受眾的日常活動清單。

「英國布里斯托的很多小酒館，專門把二層空出來做劇場，丈夫下班了就接上妻子，摘了領帶，夾着公文包在吧檯喝上幾口，鐘聲一響就上樓看戲，鄰座是幾個還沒來得及把書包放回家的小學生。」這是董博文理想的戲劇業態，但他明白想要改變人們的生活和消費方式哪有那麼簡單。

《戲劇新生活》第三期，幾位嘉賓選在似水年華酒吧上演一出浸沒式戲劇，算是來了一次前衛的戲劇普及。

最近去玩「劇本殺」，換好服裝，拿上劇本，有朋友問董博文：「這是不是有點浸沒式戲劇的味兒了？」董博文挺高興，如果能通過一檔綜藝知道了戲劇，哪怕極不準確，哪怕只記得「尤金尼奧·巴爾巴」「歐丁舞步」「浸沒式戲劇」幾個專有名詞，哪怕沒來得及弄懂背後的意思，也是件好事。

黃磊、賴聲川兩位老友在節目裡聊起《暗戀桃花源》，十幾年演出了五六百場，觀演人次也不過三十萬人，可一集電視劇或綜藝的播放人數就遠不止這個數。

吳彼也說：「如果通過這個節目，有的人知道了戲劇，哪怕一場演出多十個人，對在第一線年輕的戲劇人來說，很重要。」

劉曉曄則在最新一輪的《兩隻狗的生活意見》中加入了新的台詞：「我已經是上綜藝的人了！」有的觀眾是在看了《戲劇新生活》之後，才第一次走進劇場，聽到這句話會心一笑。

網絡綜藝有着線下演出無可比擬的傳播力度，送《邂逅》《巴西》《一個絕望的人》等劇目直達最年輕受眾手中的方寸屏幕，這是在劇院門口貼多少張海報，也達不到的宣傳體驗。

圖/《巴西》劇照

這也是黃磊找到嚴敏來導演《戲劇新生活》的初衷，擴圈的路可能難走，但總要有人去蹚；就好像現在這篇稿子，也許閱讀量不會高，但我還是想把戲劇的魅力說給你聽。

也有讓人欣慰的事情。《戲劇新生活》僅憑純天然的「口碑傳播」，就在豆瓣獲了9.3的高分，被網友稱為「一秒都不捨得倍速，看得見『真人』的真人秀」。

圖/黃磊獨白

正如黃磊在片頭所說：「如果說生活常常會出現一堵高牆，那戲劇就是那牆上的一道裂縫，光可以從那裡照進來。」

圖/黃磊解讀《養雞場的故事》

《戲劇新生活》中，首輪演出劇目《養雞場的故事》就像那道光。在簡陋的條件下，戲劇人用路邊撿來的鐵桶做哥倫布的帽子，用廢舊紙殼充當小雞們的形象，用相信的力量和創作的才華來成就一次表演。在這齣戲裡面，厭倦了朝九晚五聽令下蛋的母雞小蘭，拼盡全力也要去看一看大海，哪怕危機四伏、前途未卜。戲劇之於從業者，如同大海之於「小蘭」。

圖/劉曉邑製作道具圖/劉曉邑製作道具

願你這一夜好夢，夢裡有蔚藍的大海，而那海邊恰好有光。

數據來源：中國統計年鑑、智研諮詢整理、國家電影專資辦。

部分圖片為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