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於笑洋
金庸小說中的全真教為天下蒼生抗金、抗元,然而真實歷史中,王重陽並不是因為抗金失敗才創立全真教,全真七子則既不抗金也不抗元,反而是大金國和蒙古國親密的合作夥伴。本文將會為您講述全真教和遼金時代新道教的種種。
(尹志平)「……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紛,江湖上有什麼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那決不能袖手不理。」
——《射鵰英雄傳》
(丘處機)「我恩師(王重陽)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文,再練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曾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占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
——《神鵰俠侶》
金庸小說里的全真教是那個年代最具影響力的武林門派之一。其創始人王重陽是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為之敬畏的武學大師,它還擁有周伯通和全真七子這樣的頂級高手。小說中的全真教絕非傳統意義的宗教,它是維護中原武林秩序的重要力量,是不受朝廷約束的準軍事組織。更重要的是,在反抗女真和蒙古人侵略的鬥爭中,它以一個愛國主義團體的形象出現。
跟小說完全不同,王重陽從未捲入政治活動,全真教也沒有組織和領導過反金革命,任何試圖推翻朝廷的暴力行動對全真教來說是都是不可接受的,這與它的宗教教義大相徑庭。相反,全真教接受朝廷的領導和管轄,它的生存與發展取決於金元統治者。要想了解它的歷史,就必須追溯到更遙遠的年代。
12世紀中國北方的道教改革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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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7年唐朝滅亡所引發的內戰和入侵持續了很多年,其結果是遼(916-1125)與金(1115-1234)相繼在中國北方建立統治,中國道教的前途與命運因此發生了驚人的改變。
新的來自草原的征服者對道教的認識和興趣非常有限,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保留着薩滿信仰。1127年北宋的滅亡,讓道教在北方的生存環境和影響力再度壓縮。
10~12世紀
契丹人、党項人、女真人相繼在中國北方建立了三個國家
道教失去了唐代官方宗教地位和以往特權,也無法像從前那樣獲得朝廷保護。在唐朝,道士是皇帝在精神和養生方面的導師,是受人尊敬的職業,現在他們淪為不受重視的普通階層。此外,風靡一時的道教外丹術修煉遭到越來越多人質疑。對於渴望修仙的信徒來說,外丹術修煉需要極大的勇氣,有多位唐朝皇帝因服用道士提供的長生藥,而導致重金屬中毒死亡(史載太宗、憲宗、穆宗、武宗、宣宗都直接或間接死於藥物中毒),這促使後來大部分宋朝皇帝放棄了服藥成仙的荒唐想法。道教的公信力進一步受到傷害。
不管怎樣,道教仍是廣泛存在的中國本土宗教信仰,人們對它的信仰幾百年來都毫無動搖。道教的衰落讓道士階層感到非常不安,很多人渴望變化與深刻的改革,一場重振道教的宗教改革運動迫在眉睫。
12世紀前期,在北方誕生了諸多的道教新教派:太一教、真大教、全真教相繼出現,此外還有史料嚴重缺失的混元教。他們都主張宗教改革。新教派的誕生,是因為女真征服者對新征服地區的社會控制力還非常不完善,他們沒有對此進行干涉,也可能根本沒怎麼關注。
誕生於金境內的道教新教派,史稱「新道教」。新道教有許多不同以往的共同特點,他們都特別強調倫理道德自我完善獲得救贖的重要性;提倡自食其力、少思寡慾和忍耐,反對繁瑣奢侈的宗教儀式;內丹修煉法逐漸取代了危險的外丹修煉法;儒家和佛教思想被納入道教體系,用來補充道教的古老概念(三教合一)。
此外,現實迫使新道教將自己定位於社會底層的宗教,而不是原來那種宮廷宗教,這大大縮小了道教與現實社會的距離。道士們不再是高冷傲嬌的世外隱士,他們嘗試和底層民眾打成一片。這些改革給衰落的道教注入新的活力,北方內丹修煉術的興起和三教合一思想也深刻影響了整個道教的未來。
全盛時期的金國版圖
隨着金統治的不斷鞏固,金開始把自己視作華夏合法的統治者和文明捍衛者,它與宿敵南宋之間的對抗不僅在政治和軍事上,也表現在意識形態上。
完顏皇室選擇同道士接觸,他們認為道士具有超凡能力、近乎神奇的力量,能滿足他們長生不老的欲望,這跟他們信奉的薩滿沒什麼不同。朝廷意識到,扶持一個不受南宋影響的新道教有助於加強其合法性,或者說讓南北道教分裂,符合金的利益。
1148年和1167年,太一教教主蕭抱珍和真大教教主劉德仁先後被金帝召見。真大教首先成為有影響力的教團,在朝廷支持下還一度在北方道教中獲得了領導地位。
王重陽與全真教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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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諸多的道教新教派中最晚誕生的是全真教,但這並沒有影響它成為最具影響力的教派。王重陽1113年出生在京兆府咸陽縣的一個富裕家庭,早年受過良好的儒家教育和武術訓練。在創立全真教前,他是金國地方政府的一名小官吏。但他並不感到幸福,他靠酗酒來打發人生(「日酣於酒」。《甘水仙源錄》)後來嘗試尋找解脫不幸的宗教途徑。在他48歲那年,他宣稱從兩位道教神仙那裡獲得啟示,於是開始了數年的隱居修行。
王重陽(1113-1170年)
早年所受的教育讓王重陽對儒學和佛教思想非常精通,他採用儒佛思想來補充道教學說,同時不損害道教的基本特點。作為一個後起教派,王重陽最初的傳教並不順利,其思想也未得到認真對待,因為這些思想並非原創,看上起跟其他新教派沒有不同,他的門徒寥寥無幾。
在古代中國,任何宗教都不能脫離朝廷的管轄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發展。全真教深知這一點,王重陽及其繼承人把忠於皇帝和國家當做首要的修行義務,注意讓其教義與朝廷法律不相違背。這一思想作為信條被寫在全真教經典中。「忠君王,孝敬父母師資,此是修行之法。」(王重陽《重陽真人金關玉鎖訣》)、「謹依國法為先。」(馬鈺《立誓狀外戒》)、「不得犯國法。」(馬鈺《丹陽十勸文》)。很明顯,全真教從一開始就把金國皇帝和朝廷當做效忠對象,這是全真教以後獲得成功的關鍵因素。
1167年,極度失望的王重陽感到無法在家鄉陝西立足,他放火燒了自己的家前往山東傳教。在出發前他顯然做足了攻略。在山東,人們對道教認同的觀念特別強烈,道士,特別是精通法術的道士非常受人們的崇拜。對道教的信仰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誕生於齊楚的黃老學;中國民間流傳最廣泛的道教神話故事「八仙過海」也發生在山東。
山東成了大有可為的命運之地,王重陽贏得了第一批追隨者。這些弟子中最優秀的後來稱為「全真七子」,他們全是山東人,丘處機是其中最為出名的一個。
全真教迅速形成自己的教團,王重陽用兩年時間(1168-1169年)建立了五個教會,即三教七寶會(文登)、 三教金蓮會(寧海州)、三教三光會(福山)、三教玉華會(登州)和三教平等會(萊州)。
舊道教那些分散的孤立的中心被全真教有組織的網絡所取代。全真教迎合底層民眾的諸多精神需求,它為那些無助的人提供諸如占卜、喪葬、驅鬼、治病和求雨之類的服務,幫助他們緩解生活帶來的恐懼和壓力。全真教因此獲得很多人認同,它給經歷着異族統治和身份缺失的底層民眾提供了新的精神寄託,他們相信全真教能把無助的人團結在一起。
武漢長春觀內的王重陽與全真七子圖
在王重陽1170年羽化後,山東已成為全真教的活躍中心,它的名望和影響每一天都在加強。但這些成功並並不足以讓它恢復唐宋時期的官方宗教地位,此外它還面臨同門的競爭。隨着一些更務實的道士占據了領導地位,全真教開始尋求朝廷同合作。
1187年,「全真七子」之一的王處一被引見給金世宗完顏雍。王處一是當時全真教最精通法術的道士,在民間流傳着許多關於他的神奇傳說。但對此持懷疑態度的朝廷並沒有輕信王處一,在召見前,他被命令喝下三杯毒酒,以檢驗他是否真像傳說中的那麼牛逼。幸運的是,他通過了測試。(「使以為先生【王處一】非真仙也,飲鴆酒可以驗之,上以為然,乃賜之三杯,先生飲訖,殊不煩躁,終莫能害。」《金蓮正宗記》)。
此後,全真教兩任掌教劉處玄和丘處機也受到召見,朝廷邀請他們參加皇家舉辦的祭祀活動以及為皇室成員祈禱和治病。丘處機還擔任了金世宗私人的養生顧問,(「昔金國世宗皇帝即位之十年,色慾過節,不勝衰憊……亦嘗請余【丘處機】問修真之道,余如前說。自後身體康強,行步如故,凡在位三十年升遐。」《玄風慶會錄》)。
雙方的頻繁接觸讓全真教上層結識了許多有權勢的女真貴族和軍政官員,這意味着全真教將自己的影響力擴展到金國宮廷上層。
女真統治者對道教養生術非常感興趣
全真教付出的努力並未讓它得到善待。一旦具有了獨立於官府之外的組織動員能力,它就會招致皇權無情而嚴厲的打擊。在金世宗完顏雍(1123-1189年)統治時期,金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演變成中國的傳統王朝,它改變了寬容的宗教政策,開始把境內的佛教道教團體當做一種威脅。
女真人照搬了唐宋的宗教管理制度,道教被納入朝廷的專門機構(道錄司)管理。全真教的傳教受到嚴格限制,朝廷規定不得跨區域傳教,沒有蓋上官府印章的通行證就不能在金國境內旅行,大批道士因此被遣送回籍;未獲得朝廷許可建設的廟宇道觀及其財產被沒收充實國庫。廟宇道觀是活躍的宗教場所,從這裡能獲得善男信女的資助,這意味着包括全真教在內的宗教團體失去了重要的經濟來源。
從左至右:
金世宗完顏雍、金章宗完顏璟、金宣宗完顏珣
完顏雍的繼任者金章宗完顏璟(1168-1208年)實施了新的更苛刻的宗教政策。他首先禁止宗教團體與皇族高官接觸(「敕親王及三品官之家,毋許僧尼道士出入」《金史 章宗本紀》);進而發展到干涉信教自由(「上乃下令,禁自披剃為僧道者」《金史 食貨一》)。完顏璟覺得這些還不夠,1190年,全真教被宣布為非法(「以惑眾亂民,禁罷全真及五行毗盧【佛教密宗的一個流派】」《金史 章宗本紀》),第二年,另外兩個教派也遭到類似命運(「禁以太一混元受籙私建庵室者」《金史 章宗本紀》)。
並非所有金國軍政官員支持完顏璟的愚蠢命令,很多人對此不以為然。全真教仍有着眾多支持者,至少在山東,官府默認全真教的存在。但宗教禁令還是在短期內造成了災難性後果,真大教和正一教的勢力遭到重創,混元教則徹底消失了。全真教在這場災難中倖存下來,或者說至少保持了它的基本結構和組織網絡。憑藉很強的適應能力,全真教繼續利用其網絡布道。
全真教沒有因為所受不公正待遇同朝廷發生對抗或者嘗試擺脫其控制,它的教義讓它選擇了屈服和忍受。順便提一句,在同期(1160-1190年),不堪忍受迫害的佛教徒(白雲宗、白蓮宗、密教大日宗以及頭陀教)爆發了多次反金起義,「這些教派僧侶領導的救世叛亂經常將矛頭直指金朝的統治」(《哈佛中國史:儒家統治的時代——宋的轉型》)。
無論實行多麼嚴格的禁令,朝廷都不能也不可能讓宗教消失。宗教禁令未給金帶來任何好處,它同其它不得人心的苛政疊加在一起,讓整個國家日趨內卷化。到12世紀末,金不再是那個讓鄰邦感到畏懼的強權,它面臨北方蒙古人崛起和南方宋朝北伐的雙重戰爭威脅。隨着金在政治、軍事和經濟上不可逆轉的衰落,宗教禁令變得越來越沒有成效了。
長達半個世紀的努力讓全真教成為民間社會生活中的主要力量,任何勢力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寺院經濟的發展也讓它成為富有的經濟實體。於是朝廷開始把掠奪宗教財富當作一項重要的收入來源。
1195年,朝廷以未經允許私建為由,再次沒收了大量全真教宗教建築(毛庵和道觀),他們顯然認為每一個富有的宗教建築內,都活躍着一個不受管控的地下經濟實體;1197年,朝廷強行向全真教出售大量度牒(由官府頒發的宗教身份憑證,可以獲得免稅免役特權)和紫衣、大師號(官府授予宗教人士的虛構頭銜),當時一張度牒的售價在100~300 貫錢之間,能夠即將破產的金國財政帶來相當可觀的收入,這些錢用來充作同蒙古人作戰的軍費;1209 年,山東的軍政長官張萬弓(山東路安撫使)再次向全真教出售度牒和道觀名額,這次是為應對宋軍韓侂胄北伐籌集軍費。
全真教盡一切努力去滿足朝廷持續的近乎搶劫的索取。作為回報,完顏璟大大緩和了對全真教的關係,默認它的存在。這讓全真教的處境開始好轉,當其他教派開始衰落的時候,全真教擺脫了困境,最終發展成為北方道教中最強大的派別。此時,金國即將面臨蒙古人所發動的殘酷戰爭,這場戰爭將迫使全真教做出新的選擇。
與金庸小說大相庭徑的是,無論從教義還是修行方式上,全真教都屬於強調服從、溫和低調的宗教,他們從不是帶有政治目的宗教狂熱和極端主義者,不會對金國統治構成任何威脅。即使面對不公正對待它也選擇忍受。全真教從未把女真統治者視為敵人或者要推翻的對象,它非常珍惜與朝廷好不容易建立的關係,儘管這種關係非常脆弱並屢遭朝廷破壞。
金軍的同盟者:鎮壓紅襖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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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處機道:「貧道本是北方人,金兵害得我家破人亡,眼見中原不能恢復,所以憤而出家。」
丘處機笑道:「出家人慈悲為本,但見了害民奸賊,敵國讎寇,貧道可不能手下留情。」
——《射鵰英雄傳》
在說這些話前,丘處機剛剛在牛家村幹掉了一隊在南宋境內執行秘密任務的金人,他們中唯一的倖存者完顏洪烈被丘處機所重傷。完顏洪烈是小說中的金國六太子和全真教的敵人,他招募了很多武林高手試圖摧毀反金抵抗運動。此外,丘處機還殺過王道乾這樣的親金漢奸。
2003年版電視連續劇《射鵰英雄傳》的丘處機
和你看到的不同,現實中並不存在那個豪邁奔放、嫉惡如仇和武功高強的大俠。真實的丘處機是忠於朝廷、深謀遠慮、頭腦冷靜和溫文爾雅的道士。金國是他效忠的國家,他的權利和地位都來自於這個國家,他不可能去謀殺金國官員或把推翻金國統治作為己任。相反,即使在金即將滅亡的時候,他協助與支持金軍對付漢人起義者。
1213年,成吉思汗發動了對金的第三次大規模戰爭,蒙古軍嚴重破壞了金國心臟地區,其後果是金在華北的統治陷入癱瘓。長期被金國奴役的漢人獲得了解放的機會,1214年春,山東爆發了漢人領導的紅襖軍起義,他們攻打並控制了很多州縣,起義迅速席捲了山東並向整個華北擴散。此時金國軍事力量被蒙古人重創,無力對此做出反應。
全真教掌門丘處機在山東享有巨大威望,是受人尊敬的長者,他的立場將直接決定起義能否成功。但丘處機避免給朝廷造成與紅襖軍共謀的印象,全真教決定不捲入雙方衝突,更別提利用其影響力去領導起義。這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因為忠君和非暴力原則本就是全真教的修行義務。
收藏於北京白雲觀內的《丘真人本像》(清代)
隨着蒙古軍的撤退,金開始在華北恢復秩序。金宣宗完顏珣(1163-1224年)決心把山東起義者淹沒在血泊中,他命令金國最優秀的將軍仆散安貞(山東路統軍安撫使)去摧毀起義。幾個月後,當仆散安貞的軍隊開進山東半島後,倉促組織起來的義軍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金軍的對手。鎮壓導致了非常可怕的後果,金軍不寬恕對手,數萬名義軍在戰鬥中被殺,許多城鎮和村莊被夷為平地,「赤地千里,人煙斷絕,滿目蓬蒿。」(《大金國志·宣宗紀》)。金軍把整個山東半島變成了修羅場。
金軍的暴行引起公憤。儘管戰局越來越不利於紅襖軍,他們仍堅守山東半島北側沿海的兩個州(登州和寧海州)。金軍意識到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殘酷戰鬥,而勸降要比撲滅他們代價小得多。於是他們尋求獲得全真教的幫助,這一策略很快產生了效果。
在意識到紅襖軍的失敗不可避免後,丘處機接受了仆散安貞的求助請求,他呼籲紅襖軍接受朝廷的條件投降。這種明白無誤的親金立場很快對義軍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很多人選擇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金軍順利接管了兩個州(「時登及寧海未服,公【仆散安貞】請師【丘處機】撫諭,所至皆投戈拜命,二州遂定」《長春真人本行碑》)。
身穿紅襖軍服飾的演員在位於山東省東南部馬亓山風景區進行古裝表演
旗幟上的「楊」代表紅襖軍第一位領袖楊安兒的姓。
不止一份金元文獻指出,親金的全真教民兵和金軍一起並肩作戰。比如,在1218年紅襖軍攻打即墨的戰鬥中,丘處機的徒弟、未來的全真教掌門李志常與金軍指揮官(山東招撫副使)完顏阿魯達共同守衛這座城市。(「師【李志常】在即墨,與主帥【完顏阿魯達】保完孤城,以寡克眾,皆出師之謀畫。」《重修真常宮碑》);全真七子之一郝大通的徒弟、未來的華山派掌門范圓曦,因為組織民兵在寧海州抵抗紅襖軍有功,被朝廷授予「普照大師、本州道正」的稱號。
全真教的全力支持讓金軍的軍事行動變得順利起來,第二年(1215年),金軍基本肅清了山東境內的起義。
然而局勢的發展出乎所有人意料。蒙古人不久再次升級了對金國的戰爭,蒙古統帥木華黎的軍隊幾乎踏平了黃河以北,金把全部軍隊投入到對付蒙古人的戰爭中去。倖存的紅襖軍在南方的金宋邊境地區重新集結後捲土重來,這次他們得到了南宋強有力的支持。整個山東再次處於失控狀態。
在木華黎於1217年被任命為征服金國的最高統帥後
蒙古軍在此後六年裡(1217-1223)幾乎踏平了黃河以北
現在,全真教不得不重新評估局勢,它開始同朝廷保持距離。1216年,丘處機史無前例的拒絕了金宣宗召見他的聖旨。1219年,當徒眾普遍相信他將前往崇信道教的南宋時(「人皆以為師【丘處機】當南行,蓋南方奉道之意甚厚」《七真年譜》),他同樣謝絕了宋寧宗趙擴的邀請信。
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識到:金國輸掉了這場戰爭,南宋也將面臨同樣命運,這個世界的未來屬於蒙古人。丘處機不想再為金國效勞了,也不想投靠前途黯淡的南宋。他隱居在山東棲霞山的道觀內靜觀局勢發展。
13世紀初,即將滅亡前的金國版圖
它喪失了鼎盛時期三分之二以上的領土
1219年冬,歷史和命運選擇了丘處機,正在花拉子模指揮作戰的成吉思汗邀請他前往西域。這是充滿挑戰也是無法拒絕的邀請,丘處機決心抓住機遇,來賭自己的命運和整個全真教的未來。
走向權力之路:長春真人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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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處機道:「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心中有感,也做了兩首詩。第一首云:『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射鵰英雄傳》
在小說描寫成吉思汗與丘處機的見面中,丘處機用這首帶有強烈反戰情緒的詩作為開場白,試圖勸阻成吉思汗停止殺戮。流傳的全真教典籍也強烈暗示——丘處機成功地讓成吉思汗改變不得人心的殺戮政策,丘處機的勇敢勸諫和人道主義善舉是這些典籍反覆強調的主題。
蒙古人征服花剌子模的戰爭(1219-1224)
給該國造成空前浩劫
從丘處機一貫明哲保身的以往表現來看,對蒙古大汗進行反戰宣稱基本沒有可能,更不會產生效果。在他停留半年期間,成吉思汗軍隊在花拉子模的殺戮與破壞絲毫沒有減弱。蒙古人在世界各地的戰爭暴行此後也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他們擴張到達極限。
丘處機此行有着更現實更重要的目的:通過與成吉思汗的會見,為全真教贏得有利的生存與發展空間。而對成吉思汗而言,中國北方最具影響力的宗教領袖來訪具有非凡的象徵意義;同時,全真教在華北的影響力對蒙古人未來統治該地區有着非常重要的價值。
2013年中國大陸拍攝的電影《止殺令》。該片劇情簡介稱:
丘處機「讓成吉思汗明白了天道喜善惡殺,珍惜別人的生命就是延長自己的生命的道理。頓悟後的成吉思汗停止了征伐的腳步,班師東歸。」
薩滿教是蒙古人最普遍的信仰,但他們對其他宗教並不陌生,並充滿了好奇心和求知慾。
早在蒙古興起時,他們就接觸到汪古人、克烈人和乃蠻人的景教牧師,回鶻人和唐兀人的佛教僧侶。此後的對外征服戰爭讓他們能接觸更多的宗教。1214年,成吉思汗在攻打金國的戰鬥間歇召見了佛教臨濟宗宗師中觀和海雲;1222年秋,他在戰勝花拉子模後,在布哈拉召見了在當地有名望的伊斯蘭教卡迪(Qadi,宗教法官)和伊瑪目(Imam,祈禱主持人)。只要有機會,他就召見所能見到的宗教人士,聽取他們的見解,得出自己的結論。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丘處機一行奉詔從遙遠的山東半島啟程,於1221年冬抵達中亞的蒙古軍駐地。第二年春,從前線返回的成吉思汗在興都庫什山附近的營帳接見了他。此時成吉思汗已經暮年,他希望丘處機能提供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丘處機的回答是「有衛生之道,而無長生之藥」(李志常《長春真人西遊記》)。但睿智豁達的成吉思汗並未對此追究,在此後數次會見中,他了解到更多的道家思想和道教養生知識。
丘處機為自己從萬里之遙趕來的誠意以及坦率和誠實,贏得了成吉思汗的賞識與讚揚。丘處機被授予「帖卜·騰格里」(Teb-Tenggeri,蒙古語「天使」,全真教翻譯為神仙)的稱號,此前僅有薩滿教大巫師闊闊出獲得過這一稱號。此後,丘處機被賦予掌管帝國境內所有道教徒的權力,全真教還獲得了包括免稅和免役在內的很多特權。
成吉思汗會見丘處機
這次歷史性會見讓全真教獲益匪淺,從此它把自己的命運與緊緊蒙古人聯繫在一起。1224年3月,丘處機返回燕京,全真教迎來了快速擴張和發展的黃金時期。它得以吸收更多的信徒,建造更多的道觀,並在更大的區域傳播。它從一個局限於華北的區域性宗教,發展為整個蒙古帝國境內都具有影響力的宗教。從畏兀兒之地的別失八里到高麗的開京,到處能見到全真教道士的蹤跡。然而,好景沒有維持多久。
蒙古的不斷擴張讓它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帝國,成吉思汗的子孫因此接觸了更多的宗教,這讓他們的視野更加開闊也更有見識。包括聶斯托里派基督教、藏傳佛教和伊斯蘭教在內的各種宗教開始在帝國境內傳播,很多蒙古宗王成為了基督徒、佛教徒或穆斯林。蒙古諸汗奉行多元化的宗教包容政策,對所有宗教一視同仁。事實上,包括全真教在內的任何宗教,從來都不是蒙古人在精神信仰方面的唯一選擇。
13世紀前往哈拉和林的外國旅行者注意到在蒙古汗廷有很多宗教人士
他們來自世界各地
全真教的過度膨脹及其所擁有的特權,開始讓它招致很多勢力的反感。特別是它試圖凌駕於佛教之上的做法,讓雙方發生了嚴重對立衝突。全真教對自己的處境並無意識,他們對世界變化的認知和理解還停留在以往的知識結構里,也無法預見來自域外的宗教思想,將要給道教古老學說帶來巨大衝擊。
全真教為自己樹立了很多敵人,這包括耶律楚才、八思巴和姚樞這樣的帝國權貴,而此時藏傳佛教開始成為蒙古汗廷的新寵。甚至連它的同門都開始反對它,1227 年,79歲的丘處機在長春宮內上廁所時去世。全真教的傳統對手、被它長期壓制的真大教教主毛希琮,用一首惡作劇式的打油詩來奚落他——「一把形骸瘦骨頭,長春一旦變為秋。和濉帶屎亡圊廁,一道流來兩道流」。(釋祥邁《至元辨偽錄》)。
隨着丘處機的去世,他建立起來的大廈開始無可挽回的崩塌了。1258年,在蒙古汗廷舉辦的一場決定全真教命運的佛道辯論中,儘管在科學上存在着許多不利證據,全真教道士仍堅持佛教的起源來自於太上老君。最終,全真教毫無懸念地輸掉了辯論,它開始從鼎盛走向衰落。
有意思的是,很多讀者是通過金庸小說了解到全真教的。小說對全真教及其領袖的美化讓讀者忘記和忽略了其真實歷史。
不管怎樣,從今天的視角對全真教及其領袖不應有過多的苛求和責難。全真教的誕生及其改革思想,對中國道教的延續和發展意義重大。直到今天,這些思想仍對中國道教發揮着極其重要的影響。
2018年,全真教龍門派在陝西隴縣舉行的宗教活動
圖為身穿道教傳統服飾的全真教道士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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窪德忠[日]:《道教史》
陳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
詹石窗:《南宋金元的道教》
蜂屋邦夫[日]:《金元時代的道教:七真研究》
楊軍:《宋元三教融合與道教發展研究》
宋德金:《金代宗教簡述》
張榮錚:《金代道教試論》
史冬遊:《金元時期全真道教派活動研究》
楊東魁:《金元時期全真道與王權關係研究》
楊紹猷:《蒙古族的早期信仰和成吉思汗的宗教政策》
張展:《蒙元王朝多元化宗教生態研究》
鄭素春:《全真教與大蒙古國帝室》
李洪權:《全真教與女真和蒙古統治集團之關係探析》、《金元之際全真教的政治參與和政治抉擇》、《全真教與金元北方社會》
札奇斯欽[美]:《蒙古統治時期的中國佛教與道教》
姚道沖[美]:《丘處機與成吉思汗》
楊訥:《丘處機「一言止殺」再辨偽》、《丘處機「一言止殺」三辨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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