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劇「精英女性」修煉記

作者|耳東陳

監製|吳懟懟

猶記得這張海報。

2018年3月，微博用戶「SUM不二」發了《淑女的品格》的腦洞，故事圍繞四個高知高收入的40+女性展開，沒有以往影視劇里的婆媳鬥爭、小三出軌。美麗自由又有錢，女人至死是少年。

時年國內偶像劇流量劇大行其道，中年女性的角色大都還是婆婆媽媽那一套。放眼環境下，全球me too運動如火如荼，女性力量蓄勢待發。

國產影視劇土壤里，塑造成功的獨立女性形象，除了袁泉《我的前半生》中的唐晶，《歡樂頌》裡的安迪算半個。

網友自發形成安利大軍，陳數曾黎下場轉發，壹心娛樂迅速買下腦洞，兩個月後官宣立項。

回看《淑女的品格》，發現故事「中年小時代」感明顯。

國產都市劇到如今，已經不缺《淑女的品格》對標作品。

短短几年，精英女性格局不僅形成了，還進入了新一輪的倦怠期。

想當初海清在First電影節喊話導演給中年女演員多點機會，言猶在耳，眼下中女重回視線開啟霸屏態勢，觀眾也對固化形象審美疲勞——

劉濤怎麼總是女霸總啊！孫儷怎麼總在升級打怪啊！宋佳女強人壓着嗓子說話好難受！怎麼袁泉都一個唐晶半永久了啊！

《心居》開播以後，「童瑤還是顧佳」。

一個中年小時代立項了，一堆中年小時代問世了。

01

「精英女性」與她們的少女時代

不懸浮的都市劇不是常規國產劇。因此2021年底《愛很美味》播出時，被當一股清流。

故事講的是三個即將邁入三十歲的女生的生活情感職業規劃。

方欣（張含韻）是從小到大的漂亮女生，夏夢（王菊）是從小到大的三好學生，劉淨（李純）從小到大看似普通實則極有主見。

《愛很美味》之所以備受好評，一個重要因素是，提取的三類女生，是女生中性格中的最大公約數。

乍看之下，她們似乎跟其他國產劇里襯衫西裝細高跟，神情冷酷面目模糊的「精英女性」出入很大，用放大鏡找細節，發現那些懸浮劇，用的還是這套性格畫像。

第一類是長大後的三好學生。

她們念書時成績名列前茅，做人循規蹈矩乖乖聽話，求安穩美滿生活，若人生幸運，那麼成年後雖然也被生活捶打，但終究得償所願。

劉濤的蕭嫣（《我是真的愛你》），孫儷的蘇筱（《理想之城》）均屬此類。

而導致三好學生的不幸，常常是更強的勝負欲和攀比心，因為這種性格底色，她們要長期與自己、與所處環境、與周圍眼光辛苦對抗。

典型如蔣欣的董思佳（《我們的婚姻》）。

第二類是長大後的有想法女孩。

這種人出場帶着爽感，但由於我行我素，自帶殺傷力，人們對她們的態度常常兩極分化，要麼喜歡，要麼討厭，模糊地帶少。其中的幸運兒，殺傷力有觀賞性而不具備破壞性，因此得到的愛比厭多。

比如白百何的沈彗星（《我們的婚姻》）。

而令人生厭的我行我素，是破壞性和觀賞性兼備的。這種人目標明確，自我認知清楚，做事問需求而忽略道義，所以上升之路也背負罵名。

吳越飾演的《我的前半生》中的凌玲、《流金歲月》中的唐欣是箇中翹楚。

第三類是長大後的高嶺之花。

這類角色通常AB面集於一身，有多幸運，就有多哀婉。天賦異稟又自帶缺憾，是古早言情小說里常用的路子。

袁泉陳數宋佳是這個分支里的熱門演員。

回看上述演員少女時代的作品，會發現跟現如今的格局形成了某種互文。

《我們的婚姻》播出後，白百何叭叭叭叭懟老公懟面試官的樣子，讓人感慨「千萬別和白百何吵架」的同時，也夢回《失戀33天》。

原來黃小仙人到中年，活成的是沈彗星這副樣子。

孫儷年輕時演《血色浪漫》《幸福像花兒一樣》都是標準模板式的好姑娘，縱然後來變身大女主，保護善的底色，依舊是她所有角色最大的特質。

劉濤演的角色沒有不努力的。袁泉的角色永遠有一份淡定在。陳數的角色永遠是優雅美麗的。吳越不少角色都是自我的人，蔣欣老是勝負欲強的辛苦人……

對於角色一時之間光不光鮮，觀眾沒那麼在意——反正有主角光環總會打怪升級的嘛。

觀眾在意的是這個中年人她真不真。

什麼最真？看着她的角色一路走來，從年輕到中年，最體現真。

年輕演員的路人盤靠新鮮面孔衝擊力去爭取，中年演員恰恰相反，他們靠的是熟悉感。

這種熟悉感，要麼來自演員職業生涯角色輸出的積累。

要麼來自滿足觀眾想象的熟悉感，比如袁泉的亦舒女郎，童瑤的完美人妻。

不過，熟悉感也是雙刃劍，觀眾的喜好，初見驚艷，二看驚喜，三看神煩。

按理說人到中年，生活的寬度廣度與年輕時不可同日而語，能展現的角度只會更多元，那為什麼，「精英女性」青年時還愛很美味，到中年反而不香了？

02

男導演的理想情人視角

必須要承認的一點是，角度越多，人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越多，那麼平衡起來難度就越大，處理不好，白月光成豆腐渣的概率也越大。

國產劇的主創團隊，目前現狀是，不論拍男性劇還是女性劇，男導演都是主力軍。

沈嚴、簡川訸、張開宙，是近年來輸送出最多「精英女性」的導演。

前者有《我的前半生》《流金歲月》《我們的婚姻》等劇，後兩者聯合創造了《歡樂頌》，簡川訸的《相逢時節》最近還被說是正午第一爛劇。

男導演拍女性，很容易把表現女性生活，拍成男性凝視。

這首先取決於兩性思維上的迥異。

讓一個直男導演拍女性美，導演會很容易get到點。

你看王晶鏡頭下，小齙牙下巴後縮的邱淑貞是極致美女，寬眼距大嘴巴的舒淇別有風情，嬰兒肥神情天真的李麗珍能被拍出性感，這些影像的輸出，為女星們後來奠定風格打下了堅實基礎。

還有徐克，林青霞清純玉女形象在台灣輸出了十多年，到香港以後，愣是被他發掘出英氣，打籃球出身的王祖賢人高馬大，在他調教下也有妖的嬌嗔與孱弱。

拋去這些天菜級別的選手，常年被嘲木頭人的楊穎，在《狄仁傑之神都龍王》中演花魁，也被徐克調教得入木三分。

敏銳的眼睛欣賞各樣的美，對男導演而言並非難事，但要做到像關錦鵬那樣能用女性思維思考女性命運，真的不容易。

直男導演註定是很難理解女性生存狀況下那些細膩的糾結點的。

典型如《相逢時節》。

劇中女性形象眾多，但真正討喜的，竟然沒有一個。

這意味着團隊對角色的解讀角度是有誤的。

演員練練在劇中演男主前妻陳昕兒，是個很瘋癲很煩人很歇斯底里的角色。練練談到角色時，說劇本圍讀階段，大家都覺得陳昕兒很難塑造。

她對角色的理解中，有一段人物小傳——陳昕兒從小有個外號叫陳規矩，從小打到循規蹈矩，念書時是三好學生，畢業後找到好工作，遇到簡宏成（男主），迎來了叛逆期，然後把自己的人生押注在這個人身上，離婚之後，失去的不止是一段婚姻，而是她定義的人生。

這個人是有很強的悲劇性在的，但最終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只有瘋癲不值得同情的形象。

再比如袁泉飾演的女主寧宥，袁泉的解讀是，這個人生活太苦了，所以她尋找快樂的可能性並且放大。

結果呢，觀眾只看到明面上雞飛狗跳的苦，這個女人內心的壓抑、對第一段婚姻長時間的委曲求全、聖母行為的合理註腳，全都隱匿不見。

《相逢時節》導演視角里的「女性」，是貼着許多直觀標籤的。

潑婦是隨時隨地一點就着的潑婦，至於潑的形成，寥寥幾筆介紹都沒有。精英女性是時時刻刻的體面，面對丈夫出軌貪污要善後，卻不講清這個人善後的原因，好像一切理所應當。

這些經不起推敲的漏洞，是角色最終垮了的原因。

《歡樂頌》《我的前半生》裡也有同樣的毛病，高知女性是不知情識趣且刻板的，安迪潛藏的花痴屬性，唐晶的不坦然，以及職業道路中被男性不斷指導，都讓她們看似在場，但永遠都在別人的主場。

觀眾初看，會被當年「精英女性」寥寥時期的突破性角色吸引，仔細推敲，發現她們在當下語境裡尚且不能自洽，更遑論搞清從何而來，到何處去。

03

女編劇寫不在場的父親

有意思的是，產出「精英女性」角色的劇，編劇又大都是女人。

按理說，直男視角不懂女性，女性相互應該更懂。女編劇為故事把關，女性故事該講得更順暢才對。

也確實是這樣。

相比男編劇寫的《盛裝》裡，女強人陳開怡（宋佳）談戀愛都彆扭的仿佛碰一碰手是被侵犯，女性編劇塑造的女強人顯然有女人味得多。

但逃不過小說改編的窠臼，在影視化過程中，女編劇依舊讓女強人，不斷落入「父親不在場的境地」。

這種考慮，在一些狀況下（比如阿耐的作品影視化過程中，自己也當編劇），是尊重原著的體現。

但在更多進入魔改的作品裡，父親的不在場，原意是想表現出女性自立根深的強大，但事實上反而襯托出了一種無處不在的缺失。

亦舒原著《我的前半生》壓根沒有兩女爭一男的戲碼，師太筆下的羅子君未離婚時，是能幫丈夫操持各種酒會的人，統籌能力交際能力在大多人之上。離婚以後也是憑藉自己活出樣子，找到新的愛情，只是通知唐晶，自己人生進入了新旅程。故事全程是灑脫的。

秦雯改編的影視劇，師太氣息蕩然無存。

羅子君從離婚自強的獨立女性，變成了靠男人調教一步步升職的職場傀儡，而她的原生家庭，從母親到妹妹，一輩子都在遇見渣男擺脫渣男尋找好男人寄託後半生的循環中。

這個家父親的缺失，原本是想襯托單親媽媽養活兩個女兒的不容易，最後女性強大沒顯出來，倒是男性缺失帶來的傷害俯拾即是。

這種情況下，塑造「精英女性」，猶如空中樓閣。

《流金歲月》也一樣，蔣南蓀的媽媽小姨，一個為了擺脫原生家庭早早出國，一個為了擺脫原生家庭早早嫁人，小姨見到媽媽，第一句話是勸離婚，讓人震驚之餘覺得費解，強烈敵意站得住腳？

朱鎖鎖寄人籬下常年不見父親，最後愛上與父親差不多年齡的男人，被拒絕之後迅速嫁給同齡小開，然後開始新一輪男人在孩子成長中的缺席……

處處強調女子力，處處是父親缺席留下的難彌補的缺憾。這讓一個看似堅強的表象，變成了一戳就破的泡沫。

着力表現什麼都有，越發顯得什麼都虛。

現如今，王耀慶帶領着國產劇霸總，已經學會了在各種不擇手段的當口，適當展露脆弱。誰說運籌帷幄的霸總不能卑鄙不能失敗？

而精英女性，卻包裝得如銅牆鐵壁，時時刻刻緊繃，好像一低頭，王冠就掉。

然而故事走向，又讓她們三五不時崩潰一場。

看來看去，步步精進的，是精英女性穿搭，至於人格，還漂浮在臆想的半空，原地踏步。

而今消費市場，精英女性符號化已然修煉完成。

下一步，影視劇該讓她們落地成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