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50年深夜殺夫,一個農村女人被家暴吞噬的大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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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自首前,韓芳拍了拍小兒媳的肩膀,「家還不如監獄呢,監獄沒人打我。」

韓芳殺害張茂榮的房間,柜子上貼了許多照片。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文 | 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編輯 | 滑璇 校對 | 盧茜

結婚50年深夜殺夫,一個農村女人被家暴吞噬的大半生

本文約8724字 閱讀約17分鐘

2020年12月21日,張建國、張建軍哥倆為父親張茂榮辦了周年忌日。

按照黑龍江當地風俗,橫死之人過世5年後方能入土,張茂榮的骨灰至今寄放在嫩江市殯儀館棕紅色的盒子裡。張建國來到殯儀館,在祭奠台上擺了饅頭、肉、煙和蘋果,還為生前不喝酒的父親帶了一瓶酒,但沒有跪拜。張建軍沒去殯儀館,在村裡的十字路口燒了些紙錢。

除了悼念父親,兄弟倆還要籌劃到哈爾濱探望母親。

母親韓芳在黑龍江省女子監獄服刑,罪名是故意殺人——一年前,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兄弟倆剛剛祭奠過的父親張茂榮。

在黑龍江省嫩江市聯興村,張茂榮、韓芳生活了半個多世紀,打結婚時起,張茂榮就對韓芳長期家暴。50年來,這已成為村里人盡皆知的秘密,但親戚、鄰居、村幹部甚至派出所,誰都沒能制止這場暴力。

2019年12月21日凌晨,韓芳用擀麵杖擊打熟睡中的張茂榮,致其發生腦疝死亡。2020年10月26日,嫩江市法院判決韓芳犯故意殺人罪;但張茂榮曾對韓芳長期虐待、家暴,致韓芳發生持久性人格改變,作案時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且韓芳具有自首情節,故從輕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在廣大農村地區,像韓芳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不在少數。根據2011年全國婦聯、國家統計局組織的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5.5%的女性明確表示遭受過配偶毆打,其中農村和城鎮分別為7.8%和3.1%。

北京公益律師呂孝權認為,從家暴演變成反殺丈夫惡性案件,往往是長期積累後的爆發,「如果今天我不殺死他,他可能會殺死我。」

「家還不如監獄,監獄沒人打我」

張茂榮對韓芳最後一次拳腳相加是2019年12月20日晚。

嫩江法院的判決書顯示,那天晚上9點多,張茂榮說自己因為賭博被判了刑,韓芳卻沒有花錢把他「抽出來」。為此,他毆打、謾罵韓芳直到凌晨2點,還讓她出去借錢:要是借不到錢,他就把韓芳、兒子、兒媳、孫子全殺了。

過去50年,類似的毆打、謾罵始終在張茂榮與韓芳的家中上演。那是一處位於聯興村東頭的院子,四間總共200多平方米的磚瓦房一字排開,大紅色的屋頂下,外牆是一水兒的白色瓷磚,幾扇窗戶幾乎占滿牆面。屋門口有一副瓷磚鑲嵌的紅底黃字對聯:福旺財旺運氣旺,家興人興事業興。

韓芳家的四間磚瓦房不再有人居住。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與村里其他人家不同,張家前屋的窗戶是焊死的,後屋窗戶外安上了插銷,只能從外面打開。臥室門邊加裝了一副鎖具,屋裡還有一條拴過狗的鐵鏈——晚上睡覺時張茂榮用它拴鎖韓芳。

張茂榮在臥室外的窗戶上裝了插銷,窗戶只能從外面打開。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在長子張建國的印象里,2019年12月17日,母親韓芳與自己通過一次視頻電話,商量怎麼從家裡逃出去,「兒子,咋整啊?我娘家也沒啥人,不能把我接走。」當時臨近年關,張建國想着過完年再說。但韓芳沒聊幾句就掛了,「瘋子回來了」。

事後回憶,張建國認為這是母親最後一次對外求援,僅3天後悲劇發生。

據嫩江法院判決書,2019年12月21日凌晨4時許,韓芳趁張茂榮熟睡時用擀麵杖擊打其頭部,後用張茂榮的衣服、毛巾擦去他頭上的血跡,並把上述物品扔進炕洞燒毀。經鑑定,張茂榮頭皮裂傷、顱骨粉碎性骨折、硬腦膜破裂等,發生腦疝死亡。

次子張建軍是事發當天上午8點多接到韓芳視頻電話的,韓芳知道,小兒子通常會在8點左右起床。那通電話只有15秒,韓芳說兒子,你回來一趟。

2019年12月21日上午8時16分,韓芳撥通了張建軍的視頻電話。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張建軍趕回父母家只用了幾分鐘,韓芳在前屋抱着他哭:「我受不了了,你爸天天要整死我,天天打我。」韓芳又把張建軍拽到平日睡覺的後屋,「你爸好像死了」。

張茂榮當時躺在炕上,張建軍用手探探他的鼻子、搖搖他的身體,叫了兩聲「爸」,但都沒反應。他馬上給哥哥打了電話,張建國趕回家後,發現父親頭上有個雞蛋大小的坑,皮膚上沒有血跡。

張建國跑去找母親,沒想到母親正波瀾不驚地蹲在院子裡給兄弟倆分菜。凍好的小雞、蘑菇和其他蔬菜被韓芳放進塑料袋裡,一個兒子家一大包。

在張建國眼中,父親性格執拗不太可能自殺,母親的鎮定讓他心裡咯噔一下,「媽,是不是你打的?」「是我打的。」韓芳說。

除了哥哥,張建軍還叫來了聯興村村支書趙某。趙的第一反應是勸韓芳自首,「不自首他哥倆都得進去。」聽到趙的話,韓芳提高了嗓門:「那不行,我一個人殺人償命,不能讓我兒子進監獄。」

韓芳讓兒子們幫她收拾了過冬用的厚衣服,拿好了高血壓、心臟病、腦梗的藥,又與兩個兒媳分別通了電話,囑咐他們好好過日子。小兒媳離得近,到家後抱着婆婆、丈夫痛哭,大兒子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

「這回你們沒事了,放心吧,好好過。」韓芳拍拍小兒媳的肩膀,「家還不如監獄呢,監獄沒人打我。」

「那時候村里哪有離婚的?」

在妹妹韓琴的敘述中,姐姐韓芳生於1954年,是黑龍江省肇源縣一心村人,沒念過書,不識字。韓家兄弟姐妹七人,韓芳是老大,父親韓玉林曾是村裡的生產隊隊長,條件不錯,上世紀70年代家裡就蓋起了磚房。

和韓芳一樣,張茂榮也是一心村人,與韓家住前後院。但張父早年幫人蓋房時從高處墜落,幹不了重活,張家的經濟條件因此差了很多。張家小妹張茂翠說,家裡兄弟姐妹八個,張茂榮排行第二;十口人只有兩間土房,推門進去屋子南邊一張炕,北邊一張炕。

在親戚們的印象里,韓芳性格開朗、隨和,總是梳着一頭短髮。聯興村張家臥室衣柜上至今貼着韓芳年輕時的照片:她穿了一件格子襯衣,最上面一顆扣子系得緊緊的;眉眼五官中規中矩,算不上美麗,但周正大方,微笑時露出的牙齒潔白整齊。

年輕時的韓芳,16歲左右與張茂榮自由戀愛,搬到了500多公里外的聯興村。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至於張茂榮年輕時的長相,張茂翠和村民們都已記不清晰。他們只記得張茂榮一米七左右的個頭,瓜子臉,眉毛挺黑,曾經是個「帥小伙」。有時,他會穿着西服戴着禮帽走在村子裡,「不像是個農村人」。

現如今,誰也說不清家境懸殊的兩人當初怎麼走到了一起。張茂翠記得,母親原本不同意這樁親事,「人家是有錢姑娘」,怕養不住。

韓家的反對更為激烈。韓琴說,父親韓玉林認為張茂榮不下地幹活、好賭博耍錢,跟着他享不着福。為了阻止兩人,韓玉林還用皮帶抽過韓芳,說「他家不是過日子的人家」。

儘管如此,大約16歲時,韓芳還是跟着張茂榮走了,三四年後才重新回家。那一次,兩人帶回了長子張建國,做了姥爺的韓玉林抱着外孫又親又笑,曾經的陰霾煙消雲散。

張茂榮帶着韓芳離家後,輾轉來到500多公里外的黑龍江省嫩江縣(現嫩江市)聯興村。據村民孫秀華回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村里人結婚都要辦酒席,但張茂榮和韓芳沒辦。「他們剛到村里時啥也沒有,窮得叮噹的。」

對於二人是否辦理了結婚手續,村民們眾說紛紜,張建國、張建軍也從沒見過父母的結婚證。唯一確定的是,二人「結婚」時韓芳不足法定婚齡——依據1950年婚姻法,女性年滿18歲方可結婚。

在聯興村,張茂榮、韓芳的日子並不美好。他們最早的鄰居、現已70歲的孫蓮香說,從兩人剛到村里起,張茂榮就經常打韓芳,他們起初借宿的人家孩子小,被嚇壞了,屋主只好讓他們搬走。

因為挨打,上世紀70年代時,韓芳還往娘家跑過幾回,又怕被張茂榮抓到。聯興村的鄰居陳姐記得,韓芳不敢從村里坐客車走,要先坐漁船渡過嫩江,步行翻過黑山頭,再到內蒙古紅彥鎮坐火車。500多公里的路,要走整整兩天。

嫩江西邊的黑山頭。韓芳年輕時逃回娘家,要步行翻過那座山。 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韓琴見過逃回家的姐姐,愁眉苦臉地進屋,擼起袖管和褲腿,身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但隔上十天半月,韓芳的火氣就消了,為了沒長大的兒子仍會回家。

「我姐下狠心說過要離婚,後來自己又心軟了,那時候村里哪有離婚的?」韓琴說,父母對姐姐也是勸和不勸離,說「打仗歸打仗,日子還得過」,說「女人如果帶着孩子再結婚,孩子也會受委屈」,「而且我爸覺得張茂榮是我姐自己相中的,離了婚面子上過不去。」

在韓琴的記憶里,上世紀80年代後,家族中9個叔伯姊妹陸續結婚,日子都過得挺好,韓芳是極少數例外。從那時起,韓芳挨打後很少逃回娘家,她對韓琴說過,不幸的婚姻會讓自己在姐妹中抬不起頭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聯興村所在的嫩江市位於黑龍江省西北部,緊挨着中國最北端的大興安嶺,冬天最冷時有零下四十多度。12月中旬,村裡的煙囪冒出燒豆稈的白煙、燒煤的黑煙,也有一些房子荒廢坍圮了,十分冷清。村民老林說,年輕人基本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坐在炕頭等着太陽落山。

年輕人大多在外打工,聯興村煙囪冒煙的房子不多了。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張茂榮一家主要靠韓芳賣冰棍、做粉皮維持生計。張茂榮工作不穩定,在村里收過黃豆,種過幾年地,也幫兒子賣過煤。不做工的時候,張茂榮愛賭博,玩的是傳統牌九。張建國說父親「這輩子以賭博為生」,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賭。漫長的冬天裡,聯興村幾間商鋪中不時傳來打麻將時洗牌、吆喝的聲響。

夕陽下的聯興綜合市場,韓芳曾在此賣自製粉皮。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一旦賭輸了錢,毆打韓芳便是張茂榮的發泄方式。張建國記得,父親會拽着母親的頭髮往地上摔,攥着拳頭砸上母親的臉,甚至抬腳往母親頭上踹。等父親打累了,母親常常鼻子出血、喘氣困難,有時還會口吐白沫。

除了賭博輸錢,張茂榮毆打韓芳的理由還有很多,比如做飯晚了、回家遲了、收拾碗筷慢了……2017年後,他開始懷疑韓芳出軌,由此引發的暴力愈加頻繁。

回憶起這些,46歲的張建國會咕嘟咕嘟灌下幾大口礦泉水,或狠狠吸上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我到他那年齡會不會那樣?」張建國想了想,「現在看我還沒有那種趨勢。」

在這個四口之家,張茂榮的樣貌是模糊的。家裡的衣柜上貼了三十來張照片,只有右上角屬於張茂榮,其他照片都是韓芳的。去年出事後,張建軍撕下父親的照片燒掉了,「我不想再看到這個,都不願想到他。」

因為賭博,村里人與張茂榮熟識的不多,也很少一起做事。除了在家打媳婦,大家對他的印象還可以,他與人也沒什麼矛盾。

在打媳婦的事情上,聯興村的老人早已見怪不怪,家裡家外、院子、村道、江邊、農田,張茂榮都打過韓芳。起初,村里人見到張茂榮打人還會上去勸勸,但誰勸張茂榮就沖誰發火,嘴裡罵罵咧咧。

同村的張希軍媳婦與韓芳關係不錯,一次韓芳想要出逃,提前把衣服藏在了張希軍家的柜子里。鄰居陳姐記得,張茂榮知道後提着斧子找到張希軍家,劈碎了柜子,撕壞了希軍媳婦的衣服,還對希軍媳婦棍棒相加。

打那以後,村民看見張茂榮打韓芳更不敢管了,認為那是人家兩口子的事。「看行咱就勸,看不行就當沒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民老溫說。

村民劉福貴早年住在張家東邊,相隔20多米。他親眼見過張茂榮站在村道上打韓芳,用板鍬往她後背上砸,「乓乓響」。劉富貴就在附近看着,直到韓芳被拖回屋子,「進屋以後咱們也不好過問。」

張茂榮開始懷疑韓芳出軌後,劉富貴在路上見到韓芳連招呼都不敢打。韓芳偶爾過來串門,劉福貴會勸她回去,「你沒啥事兒別老上我們家來。」

韓芳(左一)喜歡扭秧歌,在村里牽頭成立了「夕陽紅」秧歌隊。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村民老溫在張家對門住了十五六年,從未與張茂榮起過衝突,也很少過問韓芳挨打的事。直到2019年四五月份,張茂榮懷疑韓芳與老溫出軌,還把老溫寫進了殺人名單,老溫這才跑到幾百米外的聯興鄉派出所報警。張建國說,至少近三年來,老溫是唯一聯繫過警方的村民。

「我也不知道怕啥,主要怕我爸」

對於張建國、張建軍,父親對母親欺凌更是司空見慣。從兒時起,這些暴力場面便伴隨着兄弟二人成長。

張建國記得,小時候父親打母親時,自己害怕得不敢動彈,有時還會跟着挨上一記耳光,「腦瓜子嗡嗡的迷糊」。有時他放學回家看到母親躺在地上,閉着眼大口喘氣,就知道母親又被打了,會把她扶到炕上。

簡單照料過母親,張建國會一路小跑逃到同學家。「當時就覺得家裡幹仗了,回家容易挨打,要磨蹭到晚上七八點再回去。」

為了離開這個家,張建國16歲時找人改了身份證,虛報了3歲年齡去吉林四平當兵。頭一年,他特別擔心母親,寫過兩三封家信。但家裡只有父親識字,唯一的回信中寫道,「放心吧,家裡都挺好。」

弟弟張建軍也不願回家。最近幾年,張茂榮對韓芳的毆打越來越頻繁,他開大車拉煤做生意,晚上回村都不願進家門。這個東北壯漢寧願窩在駕駛室的臥鋪里忍上一宿,「冷得齜牙」也不想看到父親,覺得鬧心。

除了煤炭生意,張建軍還在村里開了一家燒烤店,生意紅火。2020年12月6日,他一邊翻轉着五六十根烤串,在電話里接下各種訂單,一邊回憶父母的過往。他說父親去世後,兄弟倆至今不敢回老房子,就算白天回家取東西都害怕,「我也不知道怕啥,我就害怕……啥都怕,主要怕我爸。」

張建軍在村里開了一家燒烤店,經常從早上九十點忙到凌晨一二點。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在那個曾經的家裡,兄弟倆和兩個媳婦都勸父親別對母親動手,有時也會出手阻攔。但誰勸張茂榮就打誰,輕則打耳光,重則用腳踹,有一次還提着斧子追砍前來勸架的張建軍。

碰上這樣的事,哥倆基本不敢還手。張建國說,「這麼多年,一個是恐懼他,怕他;再一個他是咱們老人,我不能打他。」

兄弟倆還擔心,一旦違拗了父親,母親會受到更大傷害。「所以我跟我弟弟長這麼大,一個耳光都沒傷過他。」張建國說。

唯一一次略顯激烈的反抗發生在2019年夏天,那是張茂榮折磨韓芳最為嚴重的時候。一天夜裡,父母屋裡傳出砸東西的聲音,喝醉酒的張建軍沖了進去。張茂榮氣急了,抄起一把砍骨刀。張建軍把韓芳擋在身後,借着酒勁撲上去,把父親摁倒在炕上。

得不到家人、鄰居的庇護,韓芳被家暴的50年裡只做過為數不多的反抗。一次,她趁張茂榮不在家時喝了農藥,後被鄰居送到聯興鄉衛生院,靠洗胃撿回一條命。還有幾次,她跑到關係較好的村民家,但總會被張茂榮找到,之後免不了一頓暴打。

2019年4月的一天深夜,韓芳瞅准機會再次出逃,跑到了臨近合興村的一個熟人家。第二天上午,張建國被悄悄叫到合興村接人,他記得母親被打得眼睛看不清人,走路一瘸一拐,小腿和大腿中間的部位被踢成了青紫色。

張建國把韓芳接到嫩江縣城後租了一間毛坯房,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台電視機、一個電飯煲。韓芳在那個不能洗澡的房子裡待了20多天,樓都沒下,生怕被張茂榮抓到。

為了找到韓芳,張茂榮幾乎每天到張建國開的修車鋪對面靜坐,從晚上六七點坐到半夜十一二點關門,一有生意上門他就罵街。張建國說,父親就是想讓人知道他在這裡鬧,讓張建國在鄰裡間抬不起頭來。

張建國(左一)在自家汽修店內修車。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26天後,張建國妥協了,「我這母親我必須交出去,不交出去肯定不行。」他勸母親回家,說父親保證不打人了,「咱再給他一次機會。」

然而韓芳回家後,張茂榮並沒遵守承諾,暴力依舊。「怎麼不後悔呢?這事出來後,後悔也晚了。」張建國嘆了一口氣,地上滿是熄滅的煙頭。

「這是家庭內部矛盾」

張茂榮家往東,步行五分鐘就是聯興派出所。30多年前,挨了打的韓芳曾到這裡求助;一年前的冬天,她再次拉開派出所深藍色的防盜門,自首報案。

聯興派出所。韓芳曾因遭受家暴到此求助。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在張建國的印象里,自己十多歲時,韓芳因為家暴報過兩次警,聯興派出所的民警把它當做家庭糾紛處理,到家裡勸勸就回去了。

2019年是張茂榮家暴最嚴重的一年,張建國替母親報了兩次警。第一次是張茂榮在張建國的汽修店二層打韓芳,張建國聽到後把父親拉了下來,打得並不嚴重。當時,嫩江市鐵西派出所接警後派來3個人,勸了勸,留下一句「你們這是家庭矛盾,我們解決不了。」

從法律上說,這種做法沒什麼不對。依據反家庭暴力法,家暴情節較輕,依法不給予治安管理處罰的,由公安機關對家暴人批評教育或出具告誡書。

第二次是2019年7月,持續幾天的毆打後,兄弟倆撥打了110,希望公安機關到村里嚇唬嚇唬父親,讓他別再欺負母親。這一次,或許因為張茂榮當時沒打韓芳,110沒有出警。

2020年12月9日,新京報記者來到聯興派出所,了解韓芳遭受家暴及求助的相關情況。一名男性工作人員表示採訪需與嫩江市公安局聯繫,記者致電嫩江市公安局主管宣傳的孟姓領導後,對方婉拒了採訪要求。

汽修店那次報警後,韓芳對警方介入不再期待,「警察來了,(張茂榮)說不打了也沒用,回家也是照常打。」後來,張建國也打消了報警的念頭。

除了報警,聯興村治保主任欒仁山、村婦聯主席趙桂芬也接到過韓芳的求助。欒仁山說這是家庭內部矛盾,只能擺明是非調解一下,「夫妻間哪有舌頭不碰牙的時候?」

趙桂芬對張茂榮打韓芳的事印象深刻,但也認為「清官難斷家務事」。2015年至2019年,接到求助後她去張家調解過三四次,除了最普通的勸解,她還讓韓芳帶張茂榮去檢查檢查,看看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2016年,當時反家庭暴力法實施,趙桂芬特意選在張茂榮家開了現場宣傳會。她花了半個多小時,逐字念完了全部法條,說國家已經把「禁止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寫進了法律。

當着二三十個村民的面,趙桂芬告訴張茂榮,「張叔,以後有法保護我嬸了,再打仗該制裁你了。」張茂榮笑笑,「知道了,不再幹仗了。」

2016年,趙桂芬曾帶着宣傳單到張茂榮家開反家暴現場會。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反家暴法都出台了,也沒能保護韓芳,要不能出現這種現象?」聊起這些,趙桂芬顯得有些困惑,「為啥會這樣?我也說不好。」

趙桂芬展示她創建的婦女群,除了她偶爾發些通知,群里多是網絡購物平台的砍價鏈接或是農產品廣告。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不僅趙桂芬,聯興鄉婦聯主席、2018年大學畢業的董雪微也聽過張茂榮、韓芳的事,還到張家宣傳過反家暴法。但董雪微並不清楚張茂榮的家暴嚴重到什麼程度,以為只是小打小鬧。直到悲劇發生後,她才在檢察院的聽證會上得知了案件細節。

「如果早知道事情這麼嚴重,我肯定會很重視很重視。」董雪微說,作為鄉婦聯主席,她會聯繫鄉派出所、鄉司法所介入調解或採取措施。如果仍然無法解決,她還會向嫩江市婦聯反映,並錄入嫩江市婦聯的系統,「這是鄉婦聯能做的最後一步。」

據中國新聞網報道,全國婦聯權益部2018年印發了《婦聯組織受理家庭暴力投訴工作規程(試行)》,婦聯信訪窗口接到家暴投訴後要進行登記,並按照「危險評估、分級處理、結案存檔、跟蹤回訪」等程序處理。

「熬過這五年」

2020年9月,韓芳故意殺人案在嫩江市法院遠程視頻審理。透過大屏幕,張建國看到韓芳瘦了很多,被兩名法警攙扶着走進黑河市看守所的一間屋子,一瘸一拐,兩隻手一直顫抖。

庭審上,韓芳承認了擊打張茂榮的行為,表示認罪。公訴機關當庭宣讀、出示了多名鄰居以及趙桂芬、聯興鄉派出所所長的證言,以證明張茂榮、韓芳婚後的50年中,前者經常無故打罵、虐待後者韓芳。韓芳的辯護律師還提交了聯興村100多人的聯名請願信,證實韓芳長期遭受家暴,請求法院從輕、減輕處罰。

張茂榮家廚房的部分刀具,張茂榮多次磨刀嚇唬韓芳。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此外,在張建國的要求下,黑龍江省齊齊哈爾第二精神病院司法鑑定所還對韓芳進行了鑑定。司法鑑定意見書顯示,韓芳在災難性經歷後發生了持久性人格改變,作案時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

2020年10月26日,嫩江法院對本案一審宣判,韓芳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合議庭認為,韓芳持械殺害張茂榮致其死亡,已構成故意殺人罪。但韓芳的行為系因不堪忍受張茂榮「長期虐待和家庭暴力」,情節較輕;且韓芳作案時系限制刑事責任能力,具有自首情節,故從輕處罰。

在廣大農村地區,像韓芳這樣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不在少數。

根據2011年全國婦聯、國家統計局組織的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中國24.7%的女性遭受過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其中,明確表示遭受過配偶毆打的比例為5.5%,農村和城鎮分別為7.8%和3.1%,農村地區是城市地區的2倍以上。

除了極端個案外,農村家暴事件較少進入公眾視野。據新京報此前梳理,媒體報道的家暴事件里,城鎮地區占比84%,農村地區占比16%。

在北京紅楓婦女心理諮詢服務中心副主任侯志明看來,農村地區發生家庭暴力的情況較城鎮更多,但向外界求助的情況相對較少。侯志明從1992年起從事反家暴工作,在她的經驗中,來自農村的求助者只占全部求助者的2/5,邊遠地區的就更少了。

北京公益律師呂孝權長年專注婦女權益法律援助及相關案件,他認為農村地區的家暴受害者維權更加艱難。一方面,農村受男尊女卑等傳統觀念影響,可能對家庭暴力習以為常,一些受害者甚至不認為自己正在遭受家暴。另一方面,家暴受害者不知如何有效求助,接受求助的個人、機構可能也不具備反家暴意識,只能從中扮演和事佬。

「像韓芳長期遭受家暴,最終演變成反殺丈夫的惡性刑事案件。」呂孝權認為,這類情況一般是長期積累後到達了一個特殊節點,「如果今天我不殺死他,他可能會殺死我。」

對於韓芳的判決結果,張建國並不感到意外,但他擔心母親撐不到出獄那天。多年遭受家暴、虐待的韓芳,患有心臟病、高血壓、腦梗、肝硬化等多種疾病,身子不太硬朗。

12月6日夜裡,張建軍托人給張建國捎來了黑龍江省女子監獄集訓監區出具的《罪犯入監通知書》,上面沾着泛黃的燒烤油漬。通知書上寫道,韓芳正在參加監獄集訓,直系親屬可攜帶身份證件及通知書於周四探監。

張建國對着通知書看了很久,以為集訓就是軍訓。他怕母親的身體承受不了,躲進裡屋給朋友打了諮詢電話。朋友反覆講解,說集訓就是思想教育,張建國這才鬆了口氣。

雖然收到韓芳的入獄通知書已近一月,但兄弟倆還沒去過哈爾濱。在他倆的計劃中,明年1月初,他們會到監獄探望母親,要帶些母親愛吃的水果,讓她放寬心、養好身體。

「熬過這五年,咱們家可就團圓了。」張建國說。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5-12 21:05:02

每次有疑惑都會請教,你們對我的幫助真的很大,謝謝!

頭像
2024-03-15 18:03:43

可以幫助複合嗎?

頭像
2023-12-30 17:12:50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頭像
2023-10-31 23: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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