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下去，你不配戀愛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李少威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沒有時間談戀愛」。

此前以為，這只是一種對「社畜」生活的調侃，或者是應對長輩「逼婚」時的搪塞之辭，但近來通過和一些90後朋友的交流，我發現他們是認真的。

我很詫異，有話要說。

戀愛靠後

因為詫異，我和一位90後朋友有一點更深入的討論。

她認為，客觀現實的確如此，許多人是兩點一線，沒日沒夜地工作，996，247，榨盡了所有的精力。

工作以外的社交，是奢侈的。

我不否認，並且，這恰恰是我對許多社會問題的思考前提，我們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當中。

但是，這還只是現象。

「更有價值的層面在於，當人們說自己沒有時間談戀愛的時候，話語背後是有心理玄機的。」

這個玄機就是，他們把談戀愛和其它事情，如日常工作、知識和技能培訓、租房、通勤、健身、刷抖音、追劇、看綜藝……並列起來了。

並列的意思是價值可以同質化衡量。戀愛和工作、娛樂、自我能力提升，都可以折算為一定數量的價值尺度。

電影《剩者為王》劇照

按照這一價值尺度，在心理上默默衡量，人們就會得到一個優先順序的列表，戀愛，排在了後面。

所以你才「沒時間」。

價值尺度，還是傳統的那個東西——貨幣。

讀到這裡，不要先入為主，以為我又要用盧卡奇的物化理論來批判現代生活，不是，這一次要更有趣一點。

絕對的貨幣生活

現代生活，是高效率的生活，效率來自於同質化衡量——把一切折算為貨幣。

效率提升，生活便利，從根本上說，都奠基於支付。人類社會的效率，從來都是由支付的效率決定的。

有人會問，不是由科技水平決定的嗎？

是，但支付效率是更底層的建構，沒有支付效率的支持，科技無法轉變為效率。

瓦特改良蒸汽機，可不是為了用它來換一大堆紅薯，再用紅薯換回麥子，然後用麥子去換麵包的。是貨幣結算，讓他成為了一個供應實用蒸汽機的企業家。

同樣道理，沒有在線支付，就不會有外賣平台，外賣小哥也不會在馬路上爭分奪秒。

來看看支付效率的進化過程。

第一階段，貨幣出現之前，物物交換，趕集，幾乎就是去撞狗屎運。

第二階段，有了貨幣之後，交換變得容易，商品經濟誕生。

第三階段，貨幣使用的範圍跨越地域和國界，自由貿易出現。

第四階段，一切貨幣化，貨幣電子化，不同的貨幣之間光速兌換導致貨幣界限消失，效率潛力無窮，出現了全新的社會生活，姑且稱之為「絕對貨幣生活」。

我們今天就處於第四階段。

「絕對貨幣生活」的意思，就是貨幣變成了生活本身。

拿着手機，進便利店，支付；叫外賣，支付；叫網約車，支付。

下載app、玩遊戲、看電影、購物、停車、上網課、發紅包、參加眾籌、表達愛心、交房租房貸、交電費水費取暖費……一切都是支付。

獲得產品和服務，當然要支付。

不同在於，原來的支付是現實場景下發生的，而現在的支付不依賴現實場景，沒有時空障礙，所以它們可以變得無限密集。

身在廣州，20年前，你不會想吃武漢的周黑鴨，不會想吃柳州的螺螄粉，不會想吃天津大麻花，想吃也吃不到，而現在，想要什麼都可以。

任何需要支付的情形，都跨過千山萬水，匯集在指掌之間。

翻翻微信和支付寶的支付記錄，一天支付的次數，放到20年前，可能就是一周甚至一個月的總次數。

每天重複的不斷的支付，構建了強烈的印象，並且內化為潛意識。

這個潛意識就是，生活是由支付——也就是貨幣構成的，生活的內容，就是一筆筆貨幣從眼前划過。

一旦貨幣斷流，生活就會崩潰。

所以我們就必須不斷地去尋找貨幣，來防止崩潰的發生，尋找貨幣的方式，就是把越來越多的時間放到工作上。

由於支付效率是光速的，工作變現的速度也是光速的，人們一付出勞動，就知道自己得到了多少報酬，這一現實，刺激着人們不間斷地勞動。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外賣小哥、快遞小哥。

事實上，即時量化考核已經遍及社會，就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人，都是外賣小哥。

劣勢愛情

人人感知到這種崩潰的可能性，從而投入不間斷的勞動，就形成了一種社會運轉機制。貨幣，是這個機制的控制手段。

個體生活的崩潰，意味着被機制淘汰。所以人們不敢停頓，甚至不敢放慢節奏。

說到淘汰，我們就會想起達爾文生物進化論。

自然界的法則，是適者生存，那些因為基因突變適應了環境要求的物種或物種內的個體，就會存活下來，繁衍後代，後代繼承並且發展它們的基因。

不適應環境的，就被淘汰了，我們往往看不到它們。

物種進化，受一種看不見的但卻無所不在的力量支配，它，就是物種最大的本能——保存自身和繁衍後代。

人類也服從這一本能，但和自然界有區別。除了人類，所有物種的生存競爭，都既表現為與自然環境（包括其它物種）之間的對抗，又表現為物種內部的對抗。

而人類的社會生存競爭，越往後越單一表現為物種內部，即人與人的對抗，尤其是邁入現代工業社會以後，自然環境基本上不再對人類構成威脅。

因為只有人類有文明，文明可以克服自然。文明越發展，自然對人類的威脅就越小，於是，我們就不必再通過身體的進化來確保生存。

電影《青春派》劇照

正如盧梭所觀察到的那樣，與人類文明的進步相應的，是自然品質的退化。他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中詳細地論述過，自然狀態下的人類，奔跑迅疾，攀爬敏捷，肌力強勁，能避天敵，可追獵物，但文明發生以後，這一切都在同步退化，人類變得越來越弱不禁風。

在他的基礎上，結合達爾文主義，我得到了自己的推論：

「人類文明發生以後，人的自然進化就基本停止了，文明的進化一步步取代了自然的進化。」

動物中的強者，一定是體格強壯、戰鬥力強、外形上威風八面的，但人類不是。總體來看，社會地位、經濟水平以及由此決定的生存繁衍能力，與體格毫無關係，甚至成反比例。

社會競爭的手段不是體格，而是工具。

在電影《葉問》裡，警察李釗說得很現實：「你們這幫老粗，整天動手動腳，現在什麼年代了，還比武功，比武器啊，槍啊！」

試看，當今社會，最健壯的是農民，最柔弱的是企業家和政治家，體格與社會地位成反比，一目了然。

決定性因素在於，後面兩者掌握的工具更多。是工具——比如知識、技術、權力、金錢、人脈資源——讓一個人更具競爭力，更適應社會，從而更好地自我生存和繁衍（包括撫養和教育）後代。

到了這裡，我們用形式邏輯的格式來簡單總結一下。

因為：A，生存和繁衍，仍是人類的本能，隱形的目標；B，是否掌握工具，決定着本能目標實現的可能性和程度。

所以C：掌握工具，等同於掌握生存和繁衍的能力。

正因如此，戀愛，這個原本最具有原始本能性質的事物，就降格到和原本從屬和服務於它的那些子項地位同等了。

所以，戀愛和工作、娛樂、自我能力提升並列在了一起。這就像上帝下來與凡人搶奪食物，而且在爭搶中還處於劣勢。

為什麼戀愛會處於劣勢呢？

因為貨幣。

單一的工具

前面的討論，闡明了三個觀點。

一是，「沒有時間談戀愛」，是受到價值排序造成的潛在心理驅使。

二是，「絕對的貨幣生活」，是這種價值排序潛在心理形成的根源。

三是，掌握工具，和掌握生存和繁衍的能力幾乎等同，手段和目的在地位上同等化。

把這三個觀點綜合一下，進一步推論：

第一、我們只有掌握了足夠的工具，才「有時間」談戀愛；

第二、只要掌握了足夠的工具，談戀愛就是水到渠成的；

第三、個人稟賦決定了所能掌握的工具千差萬別，難以統一，而貨幣，是所有人共同的工具。

所以，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只要掌握了貨幣，就掌握了戀愛，人生首要的事情，就是掌握貨幣。

社會競爭的方式就變得單一化了：貨幣。

你應該不會否認，這是當下社會裡普遍的心理因素，因為現實確實是這樣運轉着的，一切問題都受貨幣的支配，高富帥、白富美這種年輕人崇尚的價值，核心是那個「富」字。

但你肯定也能看得出來，邏輯上一步步推演，但獲得的結果卻是有問題的。

掌握了貨幣，談戀愛也不是水到渠成；然而人們又都認為，好好談一場戀愛的前提是掌握貨幣。

也就是說，我們通往目的的手段是確定的，但這個確定的手段卻不能通往確定的目的。

這是個悖論。

這就是癥結所在，如果我們把目的庸俗化，那麼，它事實上就已經不是目的了，你怎麼能實現一個不是目的的目的呢？

現實就是，戀愛不是你的目的。

你找了無數個藉口來說明，我不解決ABCD，就不能到達E，但E其實不是你的目的，E只是最大的藉口，幫助你把ABCD合理化而已。

所以，現在戀愛就是最大的藉口。

表面上你把它視為目標，然後去解決ABCD的問題，順利成章實現這個目標，事實則是，正因為這個目標處於價值低位，它不是引起你心理焦慮的主要因素，所以你才把它作為合理化現實的藉口。

如果你一直「沒有時間談戀愛」，那麼你註定不會擁有一場真正的戀愛。

因為，戀愛，是高於ABCD的，它是自然賦予我們神聖功能，是激情的，不顧一切的，它受到現實因素制約，但它是會衝破一切的，至少是能和現實因素強悍對抗的。

你認為只有實現ABCD，才能有戀愛，戀愛和ABCD並列自洽，事實則是，一直以來ABCD正是戀愛必須要戰勝的因素，是它的對手，而不是它的朋友。

焦仲卿與劉蘭芝，梁山伯與祝英台，崔鶯鶯與張君瑞，白娘子與許仙，牛郎與織女，瓦倫丁與典獄長的女兒，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就是愛情，哪一個的處境不比你難呢？

當你說「沒有時間談戀愛」的時候，你已經不配談戀愛了。

ABCD是什麼？是欲望。

愛情不僅僅是欲望，愛情是自然法則賦予人類的自我完善的方式，它讓你不孤獨，讓你有牽掛，讓你產生責任感，讓你感受到人生一切的忍受都具有非同凡響的價值。

而當你把愛情和它最低依賴的物質條件並列起來，把它看作是人的諸多欲望中的一種的時候，愛情就已經死了。

男女的結合，確實受到原始欲望驅使，但愛情決不停留在這個層面。否則，愛情與嫖娼有什麼區別？

電影《和莎莫的500天》劇照

現在回到文章最開始的主題：沒有時間談戀愛。

現代社會是效率社會，效率由支付便捷來支持，而支付的密集發生，讓人們逐漸把貨幣當作了生活的內容，以貨幣作為價值尺度，來對各種事物進行優先順序、輕重緩急的排列。

真正的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反效率的東西之一，它是日久天長的心理和情感需求，所以它不能和其它欲望並列。如果把它和其它欲望並列起來，在效率原則的作用下，它就一定會排在最後。

人們總是說：現實如此啊，社會生活壓力多大？

的確如此，但這和談戀愛，也的確不是同一個問題。

混淆一處，就是錯的。

如果你碰到那個讓你心中有隻小兔子不斷蹦蹦跳跳的人，就要大膽去愛。

去他的ABCD。

去他的現實。

END

來源；南都周刊

以下文章來源於南風窗 ，作者李少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