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悉達多》

從前，古印度有一位貴族青年名為悉達多，他出身於婆羅門，善悟而渴慕知識，但他的靈魂卻悸動不安。他認為自己不應同凡人一樣過着庸碌的生活，一生始終被欲望裹挾，於是便離開家去尋覓一條求道之路。他在舍衛城聆聽佛陀喬答摩宣講教義，在繁華的大城中與名妓伽摩拉相遇相識，精神與肉慾的享受攀上頂峰，卻讓他對自己的厭棄鄙夷達到極致。在歷經流浪和磨難之後，他決定拋棄世俗的一切，來到河邊結束生命。在那最絕望的剎那，死意的侵襲讓他突然聽到了生命之河永恆的聲音……經過近乎一生的追求，悉達多終於領略到了萬事萬物的圓融統一、所有生命的不可磨滅，他在大徹大悟後將自我融入了永恆的梵天。

《悉達多》是一本典型的人物傳記型小說，整體構架借用了釋迦牟尼生平傳記，故事取材於佛祖「八相成道」；它也是一本敘述人生旅程的哲學，悉達多的經歷囊括了大多數人存活於世的狀態。從離家加入苦行沙門到與佛陀相遇、從離開佛陀到投入世俗生活、從摒棄世俗生活到成為擺渡人……經歷半生的流浪之後，悉達多終於明白，苦行僧口中所謂的禪定、齋戒、冥想，都並未切實地戰勝人生苦諦，他們只是始終固守一個怯懦而極端的立場思考和看待問題，把自己的絕望誇大成無法挽回、不可補救的模樣，看似為了苦修義無反顧，實則只為求得最後的解脫。他們至始至終都在借社會的駁雜以及世人的庸碌來美化自己的高潔，企圖用推己及人的方式證明佛法中講述的感同身受，以此證悟涅槃。可是法義本身並不能讓人獲得解脫，那看似完美的因果輪迴鏈論仍含缺陷，那能夠解眾生之惑的佛法讖語於他不合。悉達多想要得到精神共鳴的欲望太過強烈，以至於傷害了一個純粹意義上的自我。所幸，最終的悉達多釋然了，他與自我和解，坦然地擁抱自己的人生，讓心靈隨自我本心而為，伴日月潮汐而動，達到真正的圓融。

智者重因，愚者重果，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悉達多的旅途始於婆羅門教和釋迦牟尼的「禪」，終於老子和莊子的「道」，這是一種中國式的生存哲學。黑塞通過描述悉達多身上的理性而無限的「本我」和感性而有限的「自我」，怎樣從格格不入到相互融合，從而探討了個人如何在短暫的生命旅途中追求永恆的人生境界的難題。我們既可以從中洞察他對人生的熱愛與敬畏、對世界的理解和包容，又能夠感受到他對傳統人道主義理想的呼喚和嚮往，以及對中國道家智慧的認可與借鑑。

這也正是黑塞想要教給我們的：去體驗，去生活，去將自己投入真正生命的大河裡任其拍打沖刷。承認生命是蒼白羸弱、沒有意義的吧，承認自己是流浪於世、沒有歸屬的吧，彼岸即是此岸，虛妄的天國其實就是真實的塵世。沒有哪種生活方式註定是錯的，也沒有哪種哲學可以將人生終極「一言以蔽之」，只有將生命的每一秒都融進時間的長河裡相渡，我們才算無愧地過完這一生。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或許很多年後，我還是會想起這本書蘊含的東方智慧，無論是佛祖的苦行六年菩提悟道，還是老子的青牛出關不爭無為，抑或是莊子的曳尾塗中相忘江湖……同樣是面對朝生暮死、輪迴難絕，面對紛紛擾擾、嘔啞嘲哳，聖賢的「道」永遠是不着一念無我極樂，而非苟活者般畫地為牢作繭自縛。

這曲不朽者的不朽歌，於微言末節處也有強烈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