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主婦：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

提到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你會想到什麼？燈紅酒綠的城市，紙醉金迷的生活，才子佳人的愛戀，還是無休無止的欲望？

我想不論你想到什麼，絕大多數人對舊上海的印象應該都是鮮活的，充滿激情，讓人心生嚮往。然而，不論城市多麼繁華，時代多麼先進，思想多麼開放包容，活得暢快、灑脫而又清醒的人都是極少數的，更多的人則只會麻木地隨着生活漂流，痛苦而不自知。

比如，張愛玲的短篇小說《等》中的諸位太太。

她們本來的名字不被重視，只能用「某太太」的稱謂行走江湖，一個個明明梳着不同的法式、長着各色的面龐、穿着各式的衣裳，可當她們一開口說話，面目便開始逐漸模糊，仿佛要慢慢融成一個人了。

1.

故事發生在一個小小的推拿診所，診所的主人叫龐松齡，是個生着闊大的黃獅子臉，粗頸項的中年男人。龐先生的太太和大女兒阿芳也在診所里幫忙，阿芳主要負責記賬、收錢，招呼客人，龐太太則是借着幫忙的由頭看守她的丈夫。

因為她這丈夫是需要一點看守的，尤其近來他特別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裡叫。舊社會，男人得勢的時候，就是太太危機感最重的時候。

阿芳，龐松齡的女兒，作為全文中唯一一個有自己姓名的女子，張愛玲對阿芳的着墨並不多，但只是寥寥幾筆，一個能幹的、長得不怎麼漂亮的，心中懷着一些說不出口的委屈的閨中女兒形象便躍然紙上。

大個子的阿芳長相隨她媽媽，有點刨牙，黑如鍋底的面龐上，卻生着一雙又黑又亮的笑眼。家裡兄弟姊妹多，經濟上雖然不困難，但也沒寬裕到能給未出嫁的女兒隨便做好衣裳的地步，於是她逐日穿着件過於寬鬆的紅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腳上是自製的灰布鞋。

這打扮和我們在電影中、電視上看到的，總穿着各式各樣旗袍、挺着婀娜身姿的舊上海女子形象，完全不同。那時候的規矩是——要想做兩件好衣裳總得等有了對象。女為悅己者容嘛。

可是沒有好衣裳又不會有對象，這樣死循環地等下去，阿芳不免時時含着一股嬌嗔，她真想不明白那些已經嫁出去的女人，當初到底是怎樣嫁出去的。再是能幹的大姑娘也闖不出這身寒酸的衣服去。

未出嫁的，心裡偷偷懷着一點期待，默默地等着嫁人。然而嫁出去以後，就能保證生活從此一帆風順了嗎？還真不是。

2.

「高太太」是唯一一個陪先生來做推拿的太太，可惜她連一聲被稱作「高太太」的資格也沒混上，因為她只是個姨太太。

30多歲，方臉，單眼皮，瘦小身材，並沒有什麼姿色，所以只能用對先生無微不至到有些下賤的服侍，來贏取一點兒自己的地位。

幫先生穿好衣服，並且一顆顆系好紐扣；因為矮小夠不到衣架頂上的禮帽，就用手杖勾下來；茶要嘗過了冷熱，才能遞到先生的嘴邊；趁着先生喝茶的空隙，再把推拿的診費付掉。

一步步細緻體貼，手法嫻熟，不像個太太，甚至不像個姨太太，而是一位女僕。她是做慣了這些的。臨走的時候殷勤地和每一個人打招呼，「龐先生，龐太太，龐小姐，包太太，奚太太」稀里嘩啦地叫了一大片，可是，女人們都不大睬她。

她不只在家裡沒什麼地位，在外面也是低人一等的，所以，她殷勤的招呼聲既是卑微的示好，也是暗戳戳的炫耀。其實，全天下的姨太太不論做什麼，都是在做一件事，那便是——等着扶正。

不過，和她相比，其實不大睬她的包太太、奚太太處境更慘。因為她只是下賤地服侍在高先生身邊，而其他的太太們則早已被排除在了先生的生活之外。

3.

粉荷色小雞蛋臉的奚太太，丈夫去了內地，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雖然混得很好當上了分行的行長，也不想法寄點錢過來。

阿芳低低地和奚太太說：「恐怕你們先生那邊有了人哩！」奚太太並不驚奇，而是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嘆道：「本來男人離開了六個月就靠不住！」對於男人的不忠，別人還沒來得及安慰她，她便為自己找好了理由。

對於先生，她說「上面下了命令，叫他們討呀！——叫他們討呀！……都為了公務人員身邊沒有人照應，怕他們辦事不專心——要他們討呀！」對於公婆，她說：「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對我他們是這樣說：反正家裡總是你大。」對於自己，她說：「我也看開了，我是過了四十歲的人了。」

丈夫出軌了，不對，那個時代應該沒有「出軌」這一說，因為，那時候男人的「軌道」是沒有規定和邊界的，他們可以依據自己的職位、財富、地位、心情等任意調整「軌道」的行進方向。

丈夫有了「二夫人」，奚太太怨時局、怨公婆，憂愁的頭髮大把大把的掉，可她唯獨不怨她的丈夫，因為她覺得「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來的呀！」

她只在心底里祈盼：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脫了的頭髮還沒長出來。

童太太、包太太全是老法的太太，所謂「老法的太太」就是指那種自己的丈夫不愛自己，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務正業，而她們依然用自己的毅力和麻木獨立撐起整個家的太太們。

她們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累，遭了許多罪，慢慢的不禁養成了一副祥林嫂般的性格，無論遇見誰，都要把自己嫁人後的不如意敘說一遍。雖然她們的苦難是相似的，但因為每個人只專注於自己眼前的痛苦，所以，她們的苦難並不能相通，亦不能對彼此的心情感同身受。

聊天的時候雞同鴨講，每個人都兀自敘說着自己的委屈，卻對他人的困苦無動於衷。也許，本身就痛苦等身的人，是無暇顧及他人的痛苦的。每位太太都活得像一座孤島，張愛玲形容那種孤獨是「仿佛有幾千里地沒有人煙」。

4.

小小的推拿診所里，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在等：阿芳等着出嫁；姨太太等着隨時伺候老爺、等着被扶正；奚太太等着有朝一日能和丈夫再相見；包太太等着隨時隨地給人點兒同情；童太太則等着三個大小姐都有了人家，就上山去。

太多的等待，太多的無奈，她們是心甘情願地等着，卻未必是發自內心地想等。時代的局限將她們固定在那裡，除了等待，她們沒有別的方法來對待生活。

其實不止那個時代，哪怕是現代社會，這樣兀自等待的女性依然不計其數。自願也好、被迫也罷，這其中最龐大的一群便是全職媽媽。

全職媽媽，真的是一個聽到便讓人心情五味雜陳的詞彙。一方面她們確實為了孩子和家庭做出了無數的犧牲和付出，另一方面因為專注於孩子和家庭，她們中的很多人都處於一種和社會、時代脫節的狀態。

知乎上有個問題，全職媽媽最終真的會成為悲劇嗎？

點讚最高的一個答案是：大概率會，大到99%。這是一個50歲，當了8年全職媽媽的女性的肺腑之言。她說：

一旦吵架，你會發現他認為就是他養着你的，你沒資格要求這啊那啊的。

沒有直接創造出經濟價值的付出和勞動，是不被承認和重視的。你做的好是應該的，做的不好便是失職。

很多男人以為「我養你」就是我最大的誠心和最美的承諾，一旦我做到了「養你」，你便要全心全意、無怨無悔、隨時隨地做好照顧整個家庭的準備。殊不知，家庭主婦更需要體貼和關愛，因為她們能接觸到的世界面本來就狹窄一些。如果你不能給她鼓勵，那就相當於全世界都不看好她一樣。

我的一個朋友做了六年的全職媽媽，為了寫這篇文章我特意問了一下她的真實感受，她給我的回答是：

老公態度一天比一天敷衍，自己的狀態一天比一天消沉，自己等老公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加長，家裡的氛圍一天比一天壓抑。

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殘酷事實是，絕大多數的家庭主婦過得並不快樂！

5.

張愛玲曾經在《更衣記》中寫道：人的一生中有大大小小的等待，人漸漸忘記了自己等待的是什麼。

文中的奚太太、包太太、童太太等，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面對不在乎自己的丈夫，不如意的生活，她們能做的只能等。

無計可施的等待最是消磨人的心志，開始是滿懷期待的，後來充滿了懷疑，最後卻只能聽天由命。時光流逝、歲月更迭，除了等，再不知道用什麼姿態去面對生活。

還記得王安憶筆下《長恨歌》裡的女主王琦瑤嗎？參加選美比賽被李主任看上，成為了他豪宅里的金絲雀，每天都穿着柔軟如絲的睡袍在家裡等着李主任來看她。最後李主任遭遇空難而死，王琦瑤再沒有真正的獨立過，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經濟上和精神上的依靠。

其實，人，不論男女，如果一味地等着生活發生奇蹟，那這一生註定是要枯萎的。因為如若沒有奮力生長過，又怎會有鬱鬱蔥蔥的風景呢？

如同《等》中的諸位太太，活着，等着，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就像貓咪溜過房頂一樣，沒有留下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