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和「情感」
海德格爾當然不是從心理學上闡釋「情緒」,因為心理學把「情緒」、「情感」、「感情」等諸現象降格為「副現象」,從存在者層次上把它們視作現成的、對象化的東西加以研究。海德格爾則把「情緒」視為生存論的環節,從存在論(本體論)上、或者人的在世(being-in-the-world)方式上來探討這個問題。
這種區分在我看來只能是相對的,而且是在西語語境下作出的,跟漢語語境還不太一樣。唐朝詩人白居易在《庭槐》詩中說:「人生有情感,遇物牽所思。」這裡的「情感」是從本體的意義上說的,似乎更接近海德格爾所說的「情緒」。在漢語的日常語言中,「情感」似乎不太常用,是個比較文縐縐的詞,比如形容一首詩或一篇文章「充滿情感」、「情感至深」。
漢語的日常語言中倒是經常用到「情緒」,但常常從負面和消極意義上來說,比如說「某人有情緒」或「某人在鬧情緒」,這一般是由某件具體的事情引起的,比如說失戀了或沒漲上工資,導致工作不上心;說「做事太情緒化」,這就等於「感情用事」,似乎說的是性格或性情。
「情緒」也可能是中性的,比如說「情緒不好」,這可能是由某件具體的事情引起的,也可能是無緣無故的。清朝詞人納蘭性德在《霜天曉角》詞中說:「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彀?」這裡的「情緒」似乎說的是「心情」,就像我們日常語言中說的「有沒有心情做某件事」、「心情好不好」一樣。如果說曹操的「醉酒當歌、人生幾何」和陳子昂的「念天地之幽幽、獨愴然而涕下」表達的也是本體的「情緒」,倒也接近海德格爾的原義。
愛情是一種「形式指引」
作家阿城寫過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叫《愛情與化學》。阿城說,一看題目,很多人以為又要講荷爾蒙(性激素)。其實,性荷爾蒙只負責性成熟。性成熟的人不一定具有愛情的能力。「愛情的能力從化學來,也就是從性成熟了的人的腦中的化合物來。」
先說大腦的結構。人腦是在進化中層層疊加形成的,按進化順序包括「爬蟲類腦」(例如鱷魚的腦)、「古哺乳類腦」(例如馬的腦)和「新哺乳類腦」(例如人腦)。所以,有的腦科學家說,「躺在精神科沙發上的,除了病人,還有一匹馬,一條鱷魚。」
爬蟲類腦位於腦的最基層,負責生命的基本功能,比如進食、性行為等。古哺乳類腦中的邊緣系統是「情感中樞」,它使「親情」、「友情」乃至「愛情」成為可能。邊緣系統的最前端是「快感中樞」,旁邊就是「痛苦中樞」,由於這兩個中樞靠的太近,一個「放電」就會影響到另一個,這是人能夠「喜極而泣」、「樂極生悲」的生理基礎。我想,這也是「愛了,痛了;痛了,愛了」、反正就是處在「愛與痛的邊緣」的生理基礎。
生理上的「愛情」總是在文化上受到壓抑。「初戀,因為前額葉區里壓抑軟件還不夠,於是陽光燦爛;暗戀,是將本能欲望藏在壓抑軟件背後,也還可以保持『純度』。」阿城說,人若不被文化異化,就不是人了。這讓我想起一部電影的片名:「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男女交合後,雙方的這三種物質並不消失,而是持續兩到三年。」看來,俗話說的「七年之癢」,原來是被「文化異化」的說法,從生理上說只有兩、三年。
如果女方受孕,三種化學物質造成的迷狂就會表現為「親子行為」、「偉大的母愛」。「如果愛情消失了,我們還有親情和友情,只要有足夠的智慧,不愁『白頭偕老』。」要我說,這說的就不是愛情,而是婚姻了。婚姻,是需要「經營」的,也就是說需要「算計」的。
阿城的這些講法雖然有趣,卻大煞風景,有些「焚琴煮鶴」的味道。我之所以在這裡大量重述阿城的「愛情與化學」的觀點,是為了與下面對愛情的現象學分析做個對照。
海德格爾強調哲學在原則上不同於科學,認為「到達哲學之路的起點是實際的生活經驗。」 「實際的生活經驗」是現象學意義上的,是一種純粹的投入體驗本身,它是「無差別的」或「不算計的」、「自足的」、「有深意的」狀態,本身是形式指引的,不是對象化的認識對象。
按照海德格爾的這種思路,「愛情」就應當是一種「形式指引」,這種「形式指引」是生存論的環節,是預先給定的,就像我們說的「食色,性也」一樣。愛情的意義是有待在具體的境域中生成和構成的。從這個角度來講,「愛情」是一個動詞或者動名詞。
最近上映的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以下簡稱《那些年》)出色地展示了這一點。《那些年》中的柯景騰和沈佳宜是高中同學。柯景騰是不求上進的爛學生,沈佳宜是出類拔萃的好學生,鄙視柯景騰的種種「幼稚」行為。一次偶然的機會,柯景騰替沈佳宜受過,轉變了她對柯景騰的態度,開始幫他補習功課。柯景騰為了討好沈佳宜,奮發努力,學習成績極大提高,讓沈佳宜對他刮目相看,遵照柯景騰的要求,綁起了「馬尾」。
一次,班裡丟了班費,教官要求同學們相互檢舉。柯景騰一夥兒壞學生出面挑戰教官,罵教官是「爛人」。沈佳宜這個好學生也受到激情感召,起來對抗教官,結果跟柯景騰一夥一塊受罰。沈佳宜覺得很丟臉,不禁哭起來。柯景騰對她說,從認識你到現在,這是惟一覺得你比我利害的時候,你超正點!哭起來也超正!沈佳宜破涕為笑。柯景騰獨白道,那天覺得沈佳宜真的「好美!好美!」
至此,柯景騰和沈佳宜的愛情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生成和構成。這個階段是懵懵懂懂的、模稜兩可的,還沒有對象化。用俗話說就是「窗戶紙還沒有捅破」。後來沈佳宜就說,戀愛最美好的時候就是曖昧的時候,等到真正在一起了,很多感覺都會消失不見,所以她寧願讓柯景騰追久一點。
在我看來,現象學說白了就是要回到這種主客未分的懵懵懂懂的、模稜兩可的「戀愛」階段,認為這一階段為對象化的認識奠基,是一切意義的生成基礎,而不是一上來就主客二分。現象學就是試圖用概念和術語把這一階段描述出來。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現象學的優點和缺點都源於此。
愛情的意義在這一階段的生成也是相互構成的。沈佳宜偶然當了一回壞學生,感覺很爽。柯景騰成績提高了,甚至說參加聯考不是為了考大學,而是為了驗收沈佳宜對他的特訓成果。高中畢業後,兩人雙雙考上了大學,天各一方。柯景騰來到了一所沒有沈佳宜的大學。
臨別前,柯景騰對沈佳宜說,不要太快被別的男孩追到。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要追到沈佳宜。這時,柯景騰的愛情中出現了對象化的意識,把沈佳宜作為「對象」來追求。愛情的意義進入了第二個階段的生成。
柯景騰為了討好沈佳宜,向她展示男孩最強壯的一面,舉辦了一場自由格鬥比賽,邀請沈佳宜觀場。柯景騰在比賽中受傷,沈佳宜大罵柯景騰「幼稚」。柯景騰獨白道,成長最殘酷的地方就是女孩總是比男孩成熟,女孩的成熟,沒有一個男生招架得住。兩人為此鬧掰了。分手後,兩人雖時常牽掛,但還是沒有走到一起。
「幼稚」的柯景騰在地震後問候沈佳宜的電話中說,希望有一個平行時空,兩人可以在一起。「成熟」的沈佳宜說,「謝謝你喜歡我」。
柯景騰再次接到沈佳宜的電話,是受邀參加她的婚禮。愛情的意義在最後一個階段的生成是婚姻,柯景騰沒有成功。
婚禮上,新郎一看就是「大叔輩」的人,與柯景騰一夥「幼稚」的面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些年》的原著小說在結尾寫道,「新郎比沈佳宜大八歲,典型的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子。沈佳宜一向比同齡女孩成熟許多。」柯景騰在送出的婚禮紅包上寫道:「新婚快樂,我的青春!」
從愛情走向婚姻,用俗話說就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是一個從非對象化走向對象化的過程。婚姻肯定是對象化的。所謂對象化,就是「算計」,算計着生活開支,算計着生老病死。過日子你就要算計。要不咋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呢。俗話有時候很有道理,是實際生活經驗的總結,並不是什麼「封建思想」、「教條主義」一類的標籤所能一了百了的,只要我們能從「現象學」的發生角度來看。
愛情來自「誤認」
現象學就像在描述「意識/經驗之流」,胡塞爾在苦苦追尋它的「源頭」,「惟有源頭活水來」;海德格爾瀟灑地看到了沿途風景,「兩岸猿聲啼不住」;梅洛-龐蒂深入地看到了「流體」,「三萬里河東入海」。他們沒看到的是這條「意識/經驗之流」也是「潛流」和「暗流」、「逆流」和「順流」的交織,「離愁和淚下西川」。這一點是由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康(Lacan)揭示出來的。沒有拉康的精神分析做補充的現象學是一種「不完整的」現象學。
拉康到底是什麼意思?讓我們來看拉康和齊澤克對愛情的定義。拉康說,「愛是獻出某個人沒有的東西」,齊澤克補充說:「給某個不想要的人。」我們還是用電影《那些年》來闡釋拉康對愛情的看法。
上大學後的第一個聖誕節,柯景騰來找沈佳宜。沈佳宜問柯景騰,「你喜歡我嗎?」柯景騰說,「喜歡呀!」沈佳宜說,「我總覺得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你喜歡我,讓我覺得有點怪怪的。也許你喜歡的,只是你想象出來的。」接着繼續追問柯景騰:「你有那麼喜歡我嗎?」柯景騰說迷茫地回答說,「是呀。」沈佳宜又說了她的「口頭禪」:「你很幼稚!」
用拉康式的語言來說,沈佳宜的話中有兩層含義:第一,你為什麼說你喜歡我?你有什麼權力激發起我的欲望?第二,你為什麼把你的欲望(也就是你想象中的我的形象)投射到我身上?
拉康像海德格爾一樣,有了自己的一套說法,就能以此對傳統哲學給出新的解釋。例如,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信奉「無知之知」。傳統的解釋認為,蘇格拉底有自知之明,不看重專門的知識,而重視對靈魂的考究。但拉康卻認為,蘇格拉底強調「無知之知」是為了表明,不要把你的欲望投射到我身上。比如學生總認識老師博學多才,能對自己的學業加以指導。但實際上這只是學生一廂情願的想法,老師未必那麼博學多才,老師也未必真能指導學生。有「博導」、「碩導」的頭銜未必有「博導」、「碩導」的水平。這些頭銜既給自己造成了幻象,也給別人造成了幻象。拉康就是由此認為主體是分裂的,「無法承擔他或她的內在體驗的核心」。他認為蘇格拉底就是用「無知之知」阻斷學生的「欲望投射」和誤解。
柯景騰就是為了在沈佳宜面前展現出自己不是膽小鬼才舉辦了自由格鬥比賽,興奮地在電話中告知沈佳宜。沈佳宜對柯景騰的行為很費解,反問道:「你為什麼要辦這麼危險的比賽?還不就是打架?有時候,我真的很不了解你。」沈佳宜也不要柯景騰給的「東西」。
注意一下這段對話時的鏡頭語言。電話一頭是從興奮到喪氣的柯景騰,電話的另一頭是鏡子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沈佳宜。拉康有一個著名的「鏡像理論」,認為人的自我意識的產生是從看到鏡子中的自我形象開始建立的。這當然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這種鏡子中的形象是一種理想的自我。隨着個人的成長,自我要不斷調整自己,符合社會的標準和要求,也就是拉康所說的用象徵界(符號界)的要求來壓抑或分裂自我。柯景騰的所作所為針對的就是鏡中虛假的、心目中理想的沈佳宜。這個鏡頭呈現出兩個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他們的愛情註定沒有結果。
拉康有句名言:「欲望總是他者(the Other)的欲望。」柯景騰的欲望就是他想象中自認為是沈佳宜所欲望的東西。他要在心中一直保持這種自我理想中的沈佳宜的形象,這樣他的愛情才能延續下去。
聖誕節的時候兩人一起許願。柯景騰的願望是:「沈佳宜,我很喜歡你,非常喜歡你。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追到你。」沈佳宜說:「你想知道答案嗎?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柯景騰說:「不要,我沒有問你。所以你也不可以拒絕我。現在不要告訴我。請讓我繼續喜歡你。」
用拉康的話來說,柯景騰並不是在問沈佳宜,他是在向「大他者」(the Big Other)許願。所謂的大他者,意思就是說,我們最內在的感情和態度可以轉移給某個他者,他者可以替我們相信,替我們知道。同時我們的欲望也最終被「大他者」結構着,也就是由我們棲居其中的象徵(符號)空間提前決定了。「欲望總是他者的欲望」也表明,「他者不僅向我傳達了一個謎一樣的欲望,而且還讓我面對我對自己真正欲望的東西一無所知的事實,面對我自己的欲望之謎。」
我們所處的「現實」就是這樣被各種幻象和假象構造着。如果像現象學那樣把這些幻象和假象還原掉和懸置掉不就得了?拉康會說,不行!因為一旦破除了這些幻象和假象,「現實」也就崩塌了。「現實」就是由這些幻象和假象支撐和構成着,「現實」甚至是幻象的殘餘。
如果柯景騰和沈佳宜從一開始就明確知道了對方的欲望和要求的東西,如果他們的「欲望」不被自己想象中的理想「他者」所支撐,那麼他們的愛情根本不會發生。只有幻象無法維持,才會面對現實。就像我們俗話說的「現實一點吧!」柯景騰「幼稚」到即使愛情不存在時,還幻想着兩個人能生活在平行時空裡,試圖在想象中繼續他們的愛情。拉康說,「真理來自誤認」,實際上愛情也來自「誤認」,誤認了彼此的欲望,甚至誤認了自己的欲望。
拉康的理論乍聽起來匪夷所思,細究起來倒也合情合理。這倒讓我想起最近物理學中的「標準模型」對質量的解釋和「導出引力」對力的解釋。
牛頓力學認為質量是物質的固有屬性,但在「標準模型」看來,質量並非是物質的固有屬性,而是由基本粒子和一種由英國理論物理學家皮特•希格斯(Peter Higgs)的名字命名的「希格斯玻色子」相互作用,賦予粒子以質量的。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有的粒子有質量,有的粒子(例如光子)沒有質量。在現有的17種基本粒子中,有12種統稱「費米子」,它們是構成物質的基本粒子。還有4種玻色子負責傳遞粒子之間的相互作用。這16種粒子都已經被發現,唯有「希格斯玻色子」至今沒有被發現。最近也有跡象表明,「希格斯玻色子」可能真的存在。
「這可不是結論」
現象學要回到主客未分的前理論、前對象化的狀態,但要描述這種狀態,卻又要用到主謂表述的語言。用一種主客二分的語言來描述主客未分的狀態,本身就構成了一個「悖論」。海德格爾早期提出「形式指引」就是要解決這一矛盾。後來,海德格爾覺得「形式指引」也達不到這一目的,逐漸棄而不用,轉向了對藝術、詩歌等問題的分析。他在《關於人道主義的信》中說,「『主詞』和『賓詞』乃是不適合的形而上學的名稱,這種形而上學以西方『邏輯』和『語法』為形態,很早就奪取了對語言的解釋。把語言從語法中解放出來,並使之進入一個更為源始的本質構造中,這是思想和作詩的事情。」
讓我沿着海德格爾的思路,以第六代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一首詩做個「小結」——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辛苦作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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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方面有問題,真的是要找專業的諮詢機構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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