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又美又慘地成就了一個男人的殘忍與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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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就聽說了《影梅庵憶語》,看到別人引用的片斷,真是清詞麗句,齒頰留香,想象中必然是個極度風流蘊藉的故事,但那個時候,讀物不多,也沒有網絡,要想讀點什麼,靠碰。

我是到很久之後才看到這篇長文,看到後就很幻滅,也許因為我是個現代人,是個女人,在一字一句里讀到的只有槽點,一個男人的殘忍與自戀,在字裡行間展現無疑。而那個女人,又美,又慘。

於是,我用自己的方式把這故事複述了一下,細節還是那些細節,抱歉,我感受到的,與冒公子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董小宛會認同誰。

1639年的8月,如皋冒辟疆來南京趕考,他雖未中第,卻已成名,他和陳貞慧、方以智、侯方域合稱「四公子」,明末F4,四個人皆英俊多金。一說到文化,難免又跟風流掛上鈎,這天冒辟疆跟方以智碰面了,後者告訴他,秦淮河畔新近出了個新秀,名叫董小宛,才色為一時之冠。

董小宛,又美又慘地成就了一個男人的殘忍與自戀

十七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南京,考場貢院與當地最上檔次的風月場所舊院僅隔盈盈一水,城市規劃者為誰已經無從考證,怎麼看都覺得他用心良苦。

大考的壓力亟待緩解,成功或失敗帶來的心理劇變亦需釋放的途徑,秦淮兩岸,珠簾高卷,紅袖相招,入夜,畫樓燈火次第亮起。

儘管此前冒辟疆亦有歡場相好若干,但他好奇,馬上就想看個究竟,不想這董小宛嫌南京太浮躁,全家去了蘇州。

不久,冒辟疆落榜,他跑到蘇州,跟人打聽董小宛,聽說她逗留洞庭,還沒回來。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當然冒辟疆也閒不下來,他盤桓在其他名妓之間,仍心心念念着要一睹小宛的芳容,臨走時特地又來到董家,這一回,見着了。

董小宛薄醉未醒,稍後還要出門,轉局的間隙給冒辟疆驚鴻一瞥,留下這樣的印象: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冒辟疆說,余驚愛之。

這是他們的初相遇,一個渾然不覺,一個仿佛有意,然而在歡場之中,這樣的小小心動只怕日日上演。對於冒辟疆這樣的文化人來說,遊戲花叢的樂趣決不只是男女間的那點子事,更多的在於曖昧與情慾之間,那微妙的起承轉合,或者換一種說法,就是把色情變成情色,把商業變成文藝,來得更有滋味。

縱然不算情有獨鍾,倒也頗有好感,第二年夏天,冒辟疆到揚州朋友家度假,還惦記着順道來看董小宛,聽說她人在杭州,又要出遊黃山白岳才算了。又過了半年,他去江西探親,路過蘇州,她在陪錢謙益黃山未歸。陰差陽錯的,她成了他一個未了的心愿。

心愿歸心愿,眼下歡場裡,最走紅的,是一個名叫陳圓圓的女子。冒辟疆跟了朋友去看,果然不同凡響: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漂亮不算,人家還有才藝,能將最俗的劇種唱得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慾死欲仙。

曲終人散之後,大風忽起,陳圓圓要駕小舟而去,冒辟疆暗中牽住她的衣袖,想與她訂下一個約期。陳圓圓說半個月之後,一起去看梅花吧,冒辟疆說他沒法停留那麼長久,陳圓圓說,那就等八月你歸來,我與你一同去虎丘賞桂。

然而那是亂世,戰火紛飛,匪盜蜂起,這江南一隅雖還保持着暫時的安寧,卻早已沒了王法規矩,縱然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承諾,都會淪為一句空言,冒辟疆與陳圓圓這隨口一約,亦只能視為當時氣氛下,一句應景的話罷了。

等冒辟疆省親歸來,聽到陳圓圓已被勢家搶走,他不由一聲嘆息,卻也未有任何作為。

這種時候,所謂的「公子」就成了一個虛名。冒辟疆的父親雖是四品大員,在朝廷里卻並不怎麼吃香,否則就不會在戰爭如火如荼時候,被調到已破之襄陽送死。他正忙着把老爸從戰火中撈出來,哪裡還顧得上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

也不是不遺憾的。他跟朋友談起陳圓圓,不是嘆息她紅顏薄命,而是感慨自個佳人難再得。朋友大笑,說老兄你搞錯了,被搶走的是個假的,陳圓圓本人就隱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看望。

他又見到了陳圓圓。四目相對間,她微笑,你來了!你不就是雨夜舟中與我訂下約期的那個人嗎?

她請他去家中喝茶,還去拜訪他的母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初見時她是眾星捧月且無所求,想見她一面都要提前預約;這次她剛剛遭到驚嚇,急於託付終身,而這斯文男子翩然前來,他的微笑猶如前世的溫暖,她來不及鋪陳謀劃,大約也自恃貌美,一來一往之後,她猝然提出,要將終身託付與他。

冒辟疆大駭,朝後退了一步,笑道,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父親尚在兵火中,我回去之後,當棄妻子以殉,幾次看望你,不過是無聊閒步耳,你趕緊打消這個念頭,不然倒耽誤了閣下。

虧他還是一個多情才子,措詞竟如此生硬。難道冒公子真的不會說話?非也非也,他說這話,其實別有用心,這麼說吧,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這番鏗鏘之語的聽眾,不只是陳圓圓,還有後世讀者,以及,他自己。

我們要是單把冒辟疆視為一風流公子,實在太小看了他,事實上,他對自己另有定位。他一生信奉關公,這種信奉後來還影響了董小宛,這個以後再說,現在我們要說的是,在中國人心中,關公是怎樣一個形象。

忠誠、緘默、看重兄弟、輕視女色——傳說貂嬋就是死與關公手下,因他在某一夜看見這絕色佳人徘徊於月光中,不由心旌搖曳,卻在關鍵時刻剎住了車,斗私批私一瞬間之後,他想到,要是大哥劉備被這女子迷住,豈不壞了大事?他於是在月下將那女子殺害,成功地將又一樁紅顏禍水事件扼殺在萌芽狀態。

中國的道德就是這麼極端,一說忠誠就是文死諫武死戰,一說遠離女色馬上就要對女人分外刻薄,誰都貪生怕死,前面那條做起來不易,後面那條成本不高,所以歷來有理想的人都少不了要標榜一下,起碼不能表現得對女人太好。

冒辟疆也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可他同時並不願意放棄風流好色的才子形象,最後,他調和了一下,給自己這樣的定位:雖然在女人堆里混,但他可不像寶玉那麼沒出息,把女人看得比天大,不過是玩玩罷了,捎帶着的,有一搭沒一搭的,他們的話,叫「流連聲酒」,慚愧里摻着得意,與說到忠孝時的嚴肅迥然不同。

有知己這樣評價他:辟疆平生無第三事,頭上頂戴父母,眼中只見朋友,疾病妻子無所恤也。可是光知己知道還不夠啊,冒辟疆還得跟全世界表白,陳圓圓的求嫁,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面對這等美人,他還能夠把話說得無情而絕對,日後自己想起都會驕傲,略略可與關公月下殺貂嬋相媲美了。

只是有點衝撞佳人。這也不是問題,男性社會發展了那麼多年,女人早已認同他們設計的道德,男人越是踩踏女人,就越顯得形象高大,她們心悅誠服地匍匐於他的美德之下,為渺小的自己有幸與這樣的偉人對話而感激莫名。

現在,陳圓圓就被他感動了,她不計較他對自己的不遜,溫柔地表示願意等到塵埃落定。話說到這個份上,冒辟疆也已表演完畢,再拒絕就沒道理了,況且陳圓圓又是那麼美——冒辟疆說了:外遇之女色,不必過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則不可不求其美。那意思是,外遇的女色,猶如走大街上,口渴了,隨手取用的一次性杯子,寒磣一點沒關係;娶回家的姬妾,則如收藏的瓷器,那就得挑三揀四了。

陳圓圓夠美,具有一定的收藏性,於是,他順水推舟,隨口應下,陳圓圓「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冒辟疆興頭上還做了幾句詩,算是皆大歡喜。

那之後冒辟疆一直在東奔西走撈老爸,將陳圓圓撂在那裡,借張愛玲的說法,把她當成冰箱裡的一尾魚,她屢屢致信,他音訊全無。

但是,這尾魚不是沒有其他人盯着的,否則陳圓圓不會急着嫁掉。勢家——不知道是田貴妃還是周皇后的父親——捲土重來,這次她沒有逃掉。中間陳圓圓的粉絲舉行上千人的大集會把她搶回來——畢竟是當時的頂流,勢家又弄了回去。

侯門一入深似海,比侯門更深不可測的,是命運。如果說陳圓圓從前的生涯如同在溪流河道里隨波逐流,日後驚心動魄的際遇,則是沉浮於黑暗洶湧的汪洋大海之上。她被搶走十天之後,和她有過婚約的那個男人回來了。

父親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不日即可調往安全地帶,然而,這舊遊之地卻已是人去樓空。聽說了前後經過,他也大大地惆悵了一番,但很快,他的道德理想幫他解脫出來,他慨然道:我為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陳圓圓和他老爹真就這麼對立?又不是明媒正娶,需要很多準備,從後來的文字看,他的妻子亦很賢淑,一切並不太費周折。

其實就算陳圓圓沒有被搶走,他也不一定就會帶她走。嫖娼是零售,納妾是批發,算一算好像前者更合算,一旦厭煩了還可以再換一家,何必把自己套牢?就算陳圓圓屬於有收藏價值的名瓷,但從他和董小宛的交往過程看,他不是一個習慣於衝動購物的人,對着櫥窗心動一下可以,被賣家一攛掇,還會隨口允諾,但離掏錢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冒辟疆這次來,沒準還是「看看,我再看看」。

許多年之後,他跟子侄輩的陳維崧談起陳圓圓,這樣感嘆:婦人以姿致為主,色次之,碌碌雙鬟,難其選也。慧心紈質,澹秀天然,平生所覯,則獨有圓圓耳。康熙十八年,冒辟疆已是六十八歲的老人,說起他跟陳圓圓的一段情,仍然遺恨不已。

遺憾應該是有的,得不到才是最好的,這一點女孩子最有體會,你看上了一件衣服,猶豫着沒有下手,隔天再來看,已經被別人買走,怎麼着都有點失落。

另一方面,冒辟疆怕也是以之為吹噓的資本,陳圓圓的故事,因了吳偉業那首詩,已成傳奇,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可是愛過我冒辟疆的哦,我要做孝子,只好放棄了她。如此一來,冒辟疆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道德與魅力的雙料冠軍。

不是所有的懷念都是柔情凝成,有的是情感消費,有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冒辟疆應屬於後者。聞聽柔弱如花的陳圓圓這幾進幾出,他沒有疼痛,只有鬱悶,也就鬱悶了大半天,當晚,跟着他那堆朋友散心去了。

他們那隻尋歡作樂的小船,漂流在夜晚的蘇州城。在某個小橋邊,一座精緻的小樓如臨水照花,嗅覺靈敏的冒辟疆馬上就發現了什麼。他打聽這是哪裡,誰住在這兒?朋友答是董小宛的住處。

冒辟疆說,「餘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哦,他將陳圓圓擺在何處?倒是他那位朋友有點遲疑,勸阻說,前兩天董小宛也被嚇着了,生了一場大病,而且她母親剛剛去世,這會兒還不見客。但冒辟疆信心滿滿,堅持拜訪,敲了好半天門,小樓上燈光亮起,房門打開了。

董小宛正躺在帳子裡,一屋子都是藥,她沉吟着問他們從哪裡來,冒辟疆提起那一次晤面,記憶被喚起,董小宛落下眼淚,說當年雖然只是一面,但我母親一直對您極口稱讚,惋惜我未能與您盤桓,今天看見您,又想起了我的母親。說着,她撩開帳子,深深地打量冒辟疆,請他坐到自己床邊。

聊了一會兒,冒辟疆告辭,董小宛急忙挽留,說她病了這些多天,寢食皆廢,今天一見冒公子,便神怡氣旺。《傾城之戀》裡,范柳原說白流蘇是醫他的藥,在小樓上的這個夜晚,冒辟疆似乎也具此功效。

家人端上酒菜,董小宛頻頻進酒,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是令人貪戀的繾綣辰光,可惜冒辟疆第二天要派人趕往襄陽,把好消息告訴父親,不能回去太晚。他告辭,董小宛溫存挽留,直到實在不能停留之時,才約他明天再來。

第二天,冒辟疆想直接走掉算了,但朋友和僕人都覺得不合適,他們又乘舟來到董小宛家中。

董小宛正趴在窗口看他呢,他一到,她就飛快地跳到他的船上,冒辟疆忙說他即刻就要出發,董小宛回答她已經收拾好了,要乘舟送君一程。

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從滸關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別看地名多,也就是從蘇州到鎮江。那會兒交通真不發達,這麼點路就跑了將近一個月,倒是給談情說愛留夠了時間。

冒辟疆開始不安。他意識到了什麼,每天都在勸董小宛回去,她不肯。到了金山,她回望江流,發誓道: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

卻原來,董小宛和陳圓圓打的是一個主意,只不過她更決絕,更有辦法。

說起來冒辟疆好像所向披靡,成堆美女哭着喊着要跟他,英俊多金當然是一方面,有朋友贊他為「東海秀影」,又說「所居凡女子見之,有不願為貴人妻,願為夫子妾者無數」。朋友話誇張了,更重要的原因是,飄搖亂世,危機四伏,美女們紛紛被嚇得花容失色,急於尋找下家,如同一場清倉大甩賣,像冒辟疆這種薄有資產的人,自然被美女們視作一筆潛在的財富。

不過,董小宛跟陳圓圓又有不同,不知怎的,她欠下了大筆債務。我懷疑這是不會經營惹的禍,比如說做生意講究市口好,她偏要從繁華的南京搬往相對清淨的蘇州,另外,還聽說她父親有不良嗜好,十有八九是賭博,大美女怎麼都有個好賭的爹或娘?

冒辟疆不願意惹上這個麻煩,他提出三點難處,一是科考日近;二是父親這一向滯留危疆,家裡一團亂麻,他回去始料理一切事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董小宛的債務及落籍之事,他沒有辦法幫她。

這是實話,也是藉口。以他的家世,不是拿不出幾千兩銀子,卻不見得能很輕鬆地拿出來幾千兩銀子。有一年他流年不利,幼子夭折,母親生病,他懷疑是自個積德不夠,發誓做一萬件善事,做完七千件後,財力便有些勉強,最後那三千件,他借了紋銀三百五十兩才得以完成。

古裝劇中富家子動輒一擲千金,是編劇的閉門造車,《紅樓夢》裡,賈寶玉給秦鍾掃墓尚且感到手緊,賈璉的梯己也不過區區幾百兩銀子。大家族家大業大,往往實行企業化管理,銀子再多,也不可能任由個人隨意取用,公子小姐們,只能靠分內的幾個月錢罷了,董小宛着實高估了冒公子的能量。

當然,若冒辟疆對董小宛,能如錢謙益對柳如是那樣傾己所出,不顧一切,此事也未必辦不成,但這會兒的董小宛對於冒辟疆,不過是年三十來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所以,董小宛又高估了自己在冒公子眼裡的分量。

但董小宛畢竟是董小宛。不答應?不要緊,縱然你心如鐵石,我只管死纏爛打。在1641年的這個春天,董小宛和這個優柔寡斷的男人,來了一場外柔內剛的死磕!

她的第一步,就是上面說的,窮追不捨,愛咋咋。這招看似技術難度不大,實則很需要一種大無畏精神,諸位知道,裝作看不懂臉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偏偏人家董小宛就能做到。任冒辟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把文人那點小機靈抖摟完,她只管不哼不哈,以不變應萬變。

當然,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完全是緊張的,冒辟疆沒把這個固執的女人太當回事,她再拗,能贏過男人嗎?他骨子裡又是個熱鬧人,她不肯走,那就先帶着,跟着他幫朋友,一路吃喝玩樂着,把一段水程,變成一個漫長的PARTY。

這天他們酒足飯飽,一幫男人又提起這茬。這個女人的去留,此時已經有點像個玩笑,正巧桌上有一種叫做「五木」的東西,類似於現在的色子,有個傢伙便不無輕浮地說:「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

關乎命運的東西,我們總以過度的虔誠對待,哪怕僅僅一個玩笑,也不敢怠慢半分。董小宛肅拜於船艙,祈求完畢,方鄭重地一擲,居然是個滿堂彩。狂喜湧上了她的臉,她轉向那個男人,命運的指示仍需要他去執行,可是,他說,既然你我緣分本屬天定,又何必急在這一時?不如你先回去,慢慢地操作。

看來他是真的不想帶她走了。她掩面痛哭,多日來的壓抑委屈頃刻爆發,眼淚流盡,漸漸清醒,女人強韌的意志,抗不過男人心意如鐵,她再跟着也是徒勞,不如按他的說法,就此別過。

看着她的小身影漸漸消失,他心中亦有慘然的憐惜,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董小宛沒有善罷甘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回到家中她閉門茹素,是想以此祈福,還是洗刷自己?又或者,那是她在對方無應答的情況下,惟一能做的?打聽到他不久就要到南京考試,她再次主動出擊,帶了一個老嫗,直奔南京而去。

那是一趟驚險之旅,霉運連連,小船在江心遇到匪盜,躲進蘆葦從中,結果弄壞了桅杆,她們整整三天都沒有吃上飯。恐懼加上飢餓,以及不確定的未來,足以令一個意志堅定的女子崩潰。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她來到那個男人的駐地附近,此刻她一定很想撲進他的懷中,放聲痛哭。可是,董小宛很懂事,知道這樣貿然現身,只會攪亂他的文思,她耐心等了兩天,首場完畢之後,才來到他居住的桃葉渡寓所。

這次他心情很好。他對這次考試很有信心,躊躇滿志,志在必得,心情巨爽的情況下,又見美人歷盡艱險追隨而來,更是錦上添花。她說起一路的情形,餘悸未消,聲色俱淒,叫他不憐愛也難,就算他對其中的愛情含量到底有多少心知肚明,但不是每時每刻,人們都願意做一個過分清醒的人,他答應幫她還債脫籍。

眼看才子與佳人就要過上幸福的生活,他父親還鄉路過此地。這個糟老頭子不合時宜的出現,攪碎了一場鴛鴦蝴蝶夢,倒不是他要棒打鴛鴦,而是,當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冒辟疆馬上想起,到了自己扮演孝子的時候了。

他丟下正甜蜜蜜的董小宛,令舟船跟在父親後面,在這個亦步亦趨的大孝子背後,則是奮力直追的董小宛,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縫,在燕子磯她遭遇風浪,幾乎丟了性命。

連滾帶爬地攆上來,劈面而來的,是冒辟疆的黑面黑口。他剛剛得知考試的結果,他僅中副榜,一場辛苦又白瞎了,正看誰都沒好氣,董小宛一根筋地、沒一點眼力見地撞了上來。

還債什麼的自是免談,他自個都一腦門官司呢,她那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現在看來只覺得討厭,憑什麼她就吃定我了呢?

他不理睬她,發足馬力朝家趕,她哭哭啼啼着跟在後面,這種對峙保持到如皋城外。他不再跟她廢話,只告訴她,糾纏下去全無意義,她的當務之急是回到蘇州,安撫那些債主們。然後又放緩口氣,給她留下一絲「後事可為」的希望。

董小宛回去了。沒有文字告訴我們她當時的心情,我推想必然降到冰點,冰得胸口發痛。失戀不要緊,關鍵是失態,她如同一個失去理智的賭徒,押上了全部的自尊,孤注一擲,不留後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她以為只要注下得足夠大,就一定能贏的,可是她已經搭上了她的情感與尊嚴,在對方眼裡仍不值一提。

事到如今,退無可退,她的做法和那些輸紅了眼的賭徒沒有區別,那就是拿性命來搏一把。一場苦情戲就此登峰造極。她在離他很遠的地方自虐,說是回去之後一直穿着別時的衣服,他若不管她,她寧可餓死。

就算我對冒辟疆全無好感,到此時也難免要數落董小宛的不是,他是招你惹你了沒錯,但那是你情我願符合市場規矩,你只管這般胡攪蠻纏,就太不懂遊戲規則了。

可是這種極端的方式是有效的,冒辟疆再風流自詡,也不希望有誰真的為自己殉情,他確實是沒辦法,自己那點私房錢,只夠喝花酒的,他又不願拿這瑣屑之事打擾自己的老爸——儘管它關乎一個女孩的生命。他的朋友里倒是有熱心腸,還真的跑去料理來着,可惜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主,弄得一塌糊塗,幾百兩銀子打了水漂。

那會兒沒有報紙電視互聯網,否則,董小宛的一襲薄衫將是每日娛樂新聞的頭條,冬天就要來了,換,還是不換,這是眾人最為關心的問題。不換,難道真的就這麼凍死?換掉,她倒追冒辟疆的故事已成為所謂的傳奇逸事不脛而走,一旦她食言自肥,被人取笑還是小事,很有可能連飯碗都保不住了。

這段小高潮的終結者是錢謙益,在董小宛的故事裡,他扮演了一束溫暖的陽光,當她的男人袖手旁觀,任她進退維谷,是他,施以援手。

他替她收回盈尺債券,寫信給他的學生,為她落籍,被冒辟疆描述得千難萬難的問題三日之內全部解決。如同一部層層鋪墊的長劇嘩啦一聲就結了尾,董小宛就這麼着心想事成了。

當然,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董小宛曾伴隨錢謙益盤桓黃山白岳。不能據此認為他倆就有一段情,錢謙益歸來之後,急速滑入了與柳如是的激情旋渦。他倆互相不是對方的那杯茶。但他對董小宛猶有一種珍惜。這個溫暖的男人做完上面說的那一切之後,一包到底,親自把她送到冒辟疆身邊。

回顧董小宛窮追冒辟疆的過程,會發現她楚楚可憐的表面下,其實挺強勢。弱勢的女子,一旦對方拒絕,她們馬上就會自卑了,退縮了,很久很久都不得翻身。

現在,她一路衝殺,窮形盡相,終於進入了她嚮往的世界,真的可以幸福嗎?就算別人不在意,她自己難道不曾耿耿於懷?小說中,那些尷尬的完美主義者,那些神經兮兮的消失症患者,就因難以平伏的心理癥結,再也無法感到幸福。

但是董小宛心平氣和,在冒家,她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洗心革面的妾,為實現這一定位,她做到以下三點:

一是謙恭。人家坐着她站着,人家吃着她看着,端茶倒水,不亦樂乎,好容易老太太太太開恩賜座,她猶誠惶誠恐,人家強之再三才肯坐下,不大會兒,復又站起,恭立如初。

這種近乎自虐的自我貶抑使她贏得了全家大小的歡心,她的「丈夫」也讚揚她的賢淑,說她比婢婦也不差啥呀。

二是勤快。前婦善織縑,後婦善織素,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別以為你長得漂亮,男人就會呈上無限透支的附屬卡,董小宛當年雖靠色藝立足,到了冒家卻也知道自帶糧票,文藝工作者的那套花架子被她全盤摒棄,她日夜苦學女紅技藝,沒多久,一天就能織出六幅巾裾,件件都是極品。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才子都愛標榜對於美食的喜愛,董小宛在製作美食上同樣天賦異秉,釀飴為露,熬糖制豉,色香味姑且不論,那做法就風雅得一塌,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裡有很詳盡的敘述,在這裡不多贅言。

在出任了成功的丫鬟和廚娘之後,董小宛還身兼財務工作者,她細緻謹慎,奉公守法,而且提供拓展性服務。比如說那年冒家跑反,冒辟疆的父親想起沒有零錢,董小宛馬上拿出一個小布袋,裡面都是細碎銀兩,並且標清了每一塊的重量。

僅做到以上兩點,董小宛只是賢淑女子,她所以成為偉大女性,在於她還能逆來順受、深明大義。換成好理解的說法,就是把自虐狂精神發揚光大,從身體擴散到精神。

那年月亂得像一鍋粥,兵匪加上仇敵,冒家三天兩頭要跑反。第一次跑反時,冒辟疆一手拉着老母,一手拽着老婆,最多回頭叮囑董小宛跟上點,這也無可厚非,母親將他養育成人,老婆為他生兒育女,兩人對他都有天大的恩情,也都和董小宛一樣屬於弱勢。

但是這家常的感情,到了冒辟疆這裡一定得弄成高風亮節。他不好自我表揚,就轉借董小宛的話,據他說,董小宛對他的行為進行了高度評價,說他大難中,先照顧老母,後照顧老婆,然後是兒子和弟弟,這是對的,顧不上她一點也沒關係,她雖死而無憾!

老天,就算冒辟疆高風亮節,彼此心知肚明不就完了,幹嘛一天到晚整得像先進事跡報告會,臨了還要表一下態?

第二次跑反,冒辟疆只帶了父母加老婆孩子出城避難,對於董小宛則另有任命——讓她帶着婢婦看家。呵呵,他也真是看得起董小宛,雜沓亂世,兵臨城下,她又不是俠女十三妹,如何當得起這樣的重任?而他一個大男人倒跑出城去躲清閒,大概認為這是為冒家保存實力。

董小宛沒說法,倒是家裡的「婢婦」不幹了:奴才的命也是命。她們爭先恐後朝外面跑。冒辟疆指揮不了別人,又在董小宛身上做文章,跟她說,這回跑反,不同往常,與其遇到危難再把你丟下,不如先幫你想想辦法,我有年友,信義多才,我把你託付給他,以後有緣就團圓,沒緣你就看着辦吧!

有一個心理測試題,說你帶着若干動物走在沙漠裡,水沒有了,你將依次拋棄誰?看來冒辟疆的答案一定是董小宛。為了避免這種悲劇發生,他把她轉包給自己的朋友。《悲慘世界》裡說,託付,就意味着葬送。關鍵時刻,他都不管董小宛,還能指望一個素昧平生的「年友」照管她?真是把人家賣了還要人家幫他數錢。

偏董小宛就吃這一套,像瓊瑤女主角一樣苦唧唧而又深明大義地說,嗯,您真是太明智了,您的堂上膝下,有百倍重於我的人,要是讓我拖了您的後腿,一點意義也沒有。我這就跟您的朋友而去,要是能夠自全,當匍匐以待君歸,要是遇到不測,那汪洋大海,就是我的葬身之處!

倆人眼含熱淚,告別完畢,冒辟疆正要把董小宛送走,冒辟疆的父母不願意了,非要把董小宛帶上。帶上了也沒見得怎麼樣。

那麼那會兒冒辟疆為何急於把董小宛拋棄?

「為她着想」之說明擺着就是偽善。不夠愛她是一個原因,就像一個可愛的玩具,平時拿手裡玩玩也挺喜歡,但送給別人也不是不可以,怎麼着都是身外之物,一朝離散,不會心如刀割;

另一方面,冒辟疆又想藉機作秀,他為了父母妻子,壯士斷腕,把「愛妾」送給別人,舍小我,顧大局,真是大大的忠義之舉,堪為大眾楷模。可惜他父母打破了他的謀劃,只好還把董小宛帶着,唉,帶着就帶着吧,冒辟疆倒也沒把一次作秀看得太重。

就這麼着,董小宛跟着冒辟疆一家顛簸奔襲,吃夠了苦,受夠了罪,有時一家人要在門板上睡覺,中間冒辟疆又得了大病,董小宛「僅卷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她甚至連糞便都要觀察,隨之喜憂。

病人脾氣大,董小宛就兼任出氣筒,不管冒辟疆怎麼罵,董小宛都沒脾氣,趕上合適的時候,還對他大唱讚歌,說我敬君之心,實逾於愛君之身。您真是鬼神讚嘆畏避之身也……,這種高規格的表揚聽得冒辟疆大爽,他反過來讚嘆董小宛斷斷非人間凡女子,才能懂得他到這一程度。

接納了,化解了,享受了,安寧了,董小宛強韌的意志搭上男性社會道德規則,變成神奇無邊的「妻性」,她的生活似乎也很浪漫美好。

比如說在動盪之間,也有一些靜謐的夜晚,她與冒辟疆靜坐香閣,細品名香。他們薰的香大有來頭,有的自宮廷里流出,有的是制香專家特供,還有的是搜集來珍貴原料,由董小宛指導監督丫鬟們進行深加工,總之,不是坊間肆料。

寒夜小室,玉幃四垂,兩三支二尺高的蠟燭陳列堂前,大小不等的宣爐宿火常熱,「歷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鬱勃氤氳,純是糖結。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梨蜜脾之氣,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恆打曉鍾尚未著枕,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令人與香氣俱散矣。」

單看這一段,真是沁人心脾。

夏夜,他們納涼於小花園,一張竹榻搬過來又移過去,只為了將月亮的美,領略得更為全面。午夜歸閣,兩人談論那些與月光有關的詩句,她最愛李賀的「月漉漉,煙波玉」,每每誦這個句子,反覆迴環,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復似人。

秋天裡賞菊,董小宛亦別出心裁,瓶插案供之外,她於每晚高燒翠燭,用扇子圍在三面,如一道屏風,她設小座於花影最為參差妙麗處,然後自個坐進去,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回眸笑看冒辟疆,問道,菊之意態如何?其如人瘦何?

不用說,當她鼓起腮幫子,吹茶爐子的火,更是可愛得緊,他總要調侃地念左思的《嬌女詩》:「吹噓對鼎(釒歷)」,她為之解頤。

如果不是知道前面那些跌跌撞撞泥一身水一身的往事,不是知道他曾對她怎樣的暴戾刻薄,我會羨慕這一對神仙眷屬,可我知道,就忘不了,陰影存留於心中,不管冒辟疆將它描述得如何甜美馥郁,我都無法再從內心裡發出讚嘆。身為局內人,董小宛應該比我記得更牢,當她讚揚他的慷慨多風義時,是否會想起,就為了幾千兩銀子,他把她撂在半路上,不管她死活?

我猜,她不會忘掉,可是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化解。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

冒辟疆的朋友張公亮為董小宛作傳,提到,董小宛未嫁之時對自己的容顏相當自負,曾攬鏡自嘆:以我的資質,即使嫁給庸人為婦,猶當嘆彩鳳隨鴉,況做飄花零葉乎。

這段話里可以看出兩點,第一,她自負,第二,她嚮往主流。

歡場中,男女雜坐,喧囂並起,她就心生厭煩,落落寡歡,而每到幽林遠壑,面對片石孤雲,則戀戀不捨。她的性格,似乎更適合當一個閨閣詩人,而不是迎來送往的神女。

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差別,令她痛苦,她想要救贖自己,就要通過男人。

歷來女人救贖自己,都得通過男人,尤三姐想通過柳湘蓮,尤二姐想通過賈璉,狐狸精們通過那些莫名其妙的書生。董小宛要把自己從風塵中拔出來,也只有從良這一條路可走。

她的從良不同於市面上那些煙花女子的從良,她們只不過是換個生活環境,對於董小宛來說,從良是一個理想,是一次從裡到外的大洗滌,生活方式道德標準全向主流世界靠攏,這使她從一開始就不會處心積慮地謀求一個大奶的地位,她要扮演的,是煙火人間裡賢淑的好女子。

基於現實,量身定做,是選個好人家,做個安寧的妾,在這個範圍里,她認為自己可以選一個最好的。這所謂的「好」,便是主流。冒辟疆無疑符合這個要求,他家世好,長得帥,還是清流,董小宛雖然不大懂政治,卻知道,清流是被人尊重的,長期來為自己的邊緣處境深感痛苦的她,對光明的、潔淨的世界心懷嚮往,她對他的這一身份非常滿意。

一旦目標確定,她便不計其餘,窮追猛打,無所畏懼,自己的狼狽尷尬,那男子的自私虛偽,她一概咽下,用自己已經形成的體系,把它們進行分解。對冒辟疆的一次次的讚美,與其說她那樣「認為」,不如說她「願意」那樣「認為」,即使他的做法正好相反,她也一定能,提供兩人都滿意的註腳。

她的世界是那樣穩定,她的體系是那樣嚴整,當冒辟疆居高臨下地望着這個小女子,卻不知,他不過是為她所用,萬物為她所用,哪怕是垃圾,她也一定能夠吃下去,變成糖。她只想,成全自己。

關於董小宛的結局,《影梅庵憶語》說得很簡略,只是說有一晚他在朋友家,夢見他回到家,見到所有人,只是不見董小宛,他夢中大呼:「難道是死了嗎?」悲傷得以至於醒來。

董小宛春天總是生病,所以他很疑慮,趕緊回到家中,董小宛好好的,他跟她說起這個夢,董小宛說:「很奇怪,我不久前也夢到幾個人強拉着我去,我藏起來才逃脫,那些人還狺狺不休。」

冒辟疆說,哪裡想到夢裡的事總是會成真。

因為這一句,有董小宛就是董鄂妃之說,已多次被人考慮,純屬想多了。《影梅庵憶語》的開頭,冒辟疆也將董小宛稱為「亡妾」,若董小宛還在世,即便已不在他身邊,他也犯不着咒她。

但這個夢做得奇怪,關於她的死又說得如此簡略,若是病逝,以冒辟疆的習慣,怎麼着也會有一番描述渲染,畢竟,前面他都已經寫得那麼細那麼長。我無法不產生一個懷疑,也許,董小宛確實是被人搶走了,不是順治帝,而是其他他不可以提起的人。她從一而終的夢眼看就要被打碎,她像綠珠那樣選擇了死亡。

如果是這樣,不知道該為董小宛高興,還是一聲嘆息,這是悲慘的命運,卻也是她要的結局,以悲慘為自我成就,是吃人的時代專為女性所做的設計,即便是今天,依然不能不警惕。

文字 / 閆紅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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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3 03:07:15

我一直有關注,真的很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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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7 07:06:20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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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4 11:05:29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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